十七、无法入睡
的那段干沟底部,也有个泉眼儿,泉眼儿周边也长着一大片芦苇。芦苇跟着像奶水一样往外溢出的泉水,坦坦荡荡地向远处生长延伸,形成了一大片苇荡荡子。每到深秋,芦花开了,金灿灿银晃晃,傍晚时分,就会随呼啸而起的大风哗哗地摇晃,鼓荡。而就在落日即将坠入地平线的一瞬间,从芦荡深处总会飞出成千上万只黑雀,吱吱叫唤着。它们或者低低地紧贴住芦花掠过,或者悠然地画出一条漂亮的弧线,一起向已然变得黑蓝黑蓝了的高空蹿去。你以为它们会继续向西飞行,却不料突然一个转向,又急速地俯冲下来,密密麻麻,乌乌泱泱,酷似一团突然坠落的乌云,并在快要接近芦花的梢梢尖的时候,它们又倏然地集体掉头,无遮无拦地照直向东边飞去……爸并不是来看黑雀群的。这时,他一手端着糖水碗,腾出一只手来紧紧握住小小哈的小手,并不时地催促小小哈:“你喝。你喝。”等父女俩你一口,我一口地把这碗红糖水都喝完了,爸会搂过小小哈,让她坐在自己怀里,然后轻轻地摇晃着她,轻轻地用小小哈并不怎么听得懂的老家的土话,哼着老家的歌谣,一直等天色完全黑下来。在这段时间里,他会颤栗着哆嗦着,在她耳边轻轻地固执地连续不断地念叨着:“哈娃子……哈娃子……你是爸的亲亲闺女……你是爸的亲亲闺女……你是爸的亲亲闺女……”爸这样说,是有原因的。因为,当时不少人都在传说,小哈的几个弟弟妹妹,包括小哈在内,都不是他亲生的……
…………
那天,小小哈含着眼泪,一溜小跑,跑到商店,买回红糖,爸已经不行了,牙关已经咬得铁紧的了,连水都一口也灌不进去了。她听说,她爸跟她妈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别让我死……我……我……不想死……别让我死……我不想死……”
以后,妈妈再没改嫁。没有一个男人会收留一个身后拖着五个娃娃的女人。但他们却仍然没少来光顾她家那个用黑杨树板子做的大木柜。有一回,丫儿塔水管站的司务长在大木柜里跟她妈办完事,穿好衣服,走出她家时,小小哈刚巧放学回来。这家伙色迷迷地瞟了小小哈一眼,说道:“丫头,跟你妈一样,长得挺俊啊。”说着,摇摇晃晃走过来,拍拍小小哈的脑袋,掏出两颗水果糖,放在她手上,趁机又摸了摸她的小手。小小哈用力抽回手,并把那两颗当时极为罕见的水果糖扔到了猪食糟里。(那木质的猪食槽好几年没使了,早已干裂了。)“嗨,这丫头!”司务长诧异地回过头来瞧了瞧小哈她妈。她妈这时刚穿整齐了衣服,出门来送这位司务长。她妈立即冲到小小哈跟前,指着猪食槽,非让小小哈把那两颗糖捡起来。小小哈低着头,不捡也不回嘴。她妈又催促了几声,见小小哈只是咬紧牙关不作声,便一个大嘴巴抽了过去。小小哈自然顶不住这样一个大嘴巴,一下子叽里咕噜跌出二三米去,倒在了那个同样有好几年没使了的“狗气死”的边上。(“狗气死”是一种喂鸡用的食器。可以在没有人看守的情况下,既能让鸡吃到食器里的东西,又能防止狗和猫来抢食。)她从地上跳起,带着一身的土,连头都没回一下,就跑了出去。她一口气跑下干沟,跑进那片大苇荡。她一直往里走,往里走,她感觉到了当年曾经在父亲身上产生过的那种颤栗。父亲曾把这种颤栗传递给了她。他用他冰凉的大手握住她温暖的小手。只有这时,她才第一次真正体会了父亲心底的无望和无助。她才体会了什么叫软弱和无能。眼泪一直在她瘦削苍白的脸颊上流淌。锋利的苇叶划破她细嫩的皮肤。同样锋利的苇茬茬子几乎要戳破她的鞋底。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跑到什么地方去。她同样不知道,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地方能让她去……十岁的她,失踪了……几乎要急疯了的妈,跑着去求高福海,让他派人寻找小小哈。最后小小哈被找到时,已是四五天后的一个中午了。为了找到她,接到求助的高福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