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散步(3)
开她的手。她像收回一串骨头似的收回了手。不必迎合我!他想说。
“你是艺术家,大师,”她说。“能把他带回到世上来的人是你,不是我。”
大师。他总是把这个词同金属联系起来———锻造钢剑,浇铸铜钟。锻工大师,浇铸大师。生活大师:奇怪的词汇。他要让每一个词各得其所,不管多么奇怪,多么孤立,假如有机会的话,那就是巴维尔的同文异构。
“我做大师还差得远呢,”他说。“我有一条贯通全身的裂纹。开裂的钟还有什么用处?开裂的钟是修补不好的。”
他的话完全正确。同时他想起塞尔吉耶夫的三一大教堂有一口钟,早在叶卡捷琳娜女皇时代以前就已经开裂。它从没有被取下来重新熔炼。它的声音每天在城市上空回响。人们管它叫做圣塞尔吉乌斯的木头假腿。
她的语气里现在带有恼怒了。“我同情你,费奥多尔·米海伊洛维奇,”她说,“可是你得记住,你不是第一个丧失孩子的父母。巴维尔活了二十二岁。想想许许多多幼年夭折的孩子吧。”
“因此———?”
“因此你得承认丧失是普遍规律,不是例外。你得问问自己:你哀悼的是巴维尔,还是你自己?”
丧失。一个冰冷的距离隔在他和她之间。“我没有丧失他,他也没有消失,”他咬紧牙齿说。
她耸耸肩膀。“假如他没有消失,你就应该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他当然不在这间屋子里。”
他环视房间。角落里的一束黑影———会不会是他幽灵的影子呼吸的痕迹?“人生活在一个地方不会不留下一点东西的,”他悄悄说。
“不,身后当然什么都不会留下。那就是今天下午我对你说的话。但他留下的不在这间屋子里。他是从这里离开的,这里不是你能找到他的地方。去同马特廖娜谈谈吧。你离开前要同她言归于好。她和你的儿子非常亲近。如果他身后留下影响,影响就在她身上。”
“你呢?”
“我很喜欢他,费奥多尔·米海伊洛维奇。他是个豪爽的好青年。作为你的儿子,他的日子并不好过。他孤独,对自己没有信心,他必须奋斗才能找到自己的路。那一切我全看在眼里。然而我不是他那一代的人。他同我说话时,不能像同马特廖莎说话那样自在。他和她一起两小无猜。”她停顿了一下。“我一直有一种感觉———我们现在无话不谈了,不妨说说———巴维尔的童心给压抑得太早了,他根本没有足够的玩耍时间。我不知道你小时候是不是也有这种情况。也许没有。不过你为了睡懒觉这种小事而生他的气,仍旧使我惊讶。”
“为什么惊讶?”
“因为我指望你,作为一个艺术家,应该表现出更多的同情。有的孩子夜里做梦,有的孩子等到早晨才做。你在弄醒一个做梦的孩子前要多加考虑。巴维尔和马特廖娜一起时,他的童心有流露的机会。现在让我高兴的是这种情况曾经出现,而且他没有错失过。”
他回忆起巴维尔的模样,那时他七岁,穿着灰色格子花纹的外套,戴着耳罩,靴子大得不配脚,在雪地里疯疯癫癫地叫喊奔跑。回忆的图像角上还出现一些东西,他把它撇到一边。
“巴维尔和我初次见面是在塞米巴拉金斯克,那时他已有七岁,”他说。“他对我并没有好感。我是他和他母亲将与之共同生活的陌生人。我是那个将把他的母亲从他身边夺走的男人。”
他的寡妇母亲。寡妇的儿子。寡妇子。
他想把它撇到一边去,但他说话时不停地在他眼前出现的,是一个他只能称之为侏儒的丑陋的小家伙,那家伙红头发、红胡子、不比三四岁的小孩高多少。巴维尔仍在雪地里奔跑叫嚷,蹦蹦跳跳。那个侏儒站在一边观看。他穿着一件铁锈色的紧身大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