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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巴维尔(1)
    他坐在儿子的房间里,把那套白棉布衣服搁在腿上,呼吸匀称,聚精会神,试图召唤一个肯定还没有离开这里的鬼魂。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通过隔板,旁边屋子里传来那女人和孩子压低嗓音的谈话声和摆饭桌的器皿声。他把衣服搁在一旁,敲敲房门。谈话声立即停了。他进屋说:“我现在要走了。”

    “你瞧,我们正要吃晚饭。欢迎你和我们一起吃。”

    她准备的食物很简单:汤、土豆、盐和黄油。

    “我的儿子怎么会住到你这儿来的?”吃饭时他问道。他仍旧很留神地用我的儿子这个称呼:如果直接说出名字,他会经受不住的。

    她迟疑了一下,他明白其中原因。她可以说:他生前是个可爱的年轻人;我们喜欢他。但是生前两字是个障碍,是她路上的一块大石头。她在绕开这个词以前,不会当他的面直言不讳地说出来的。

    “一个老房客介绍的,”她终于说。就是这样。

    她给他的印象是干巴巴的,干得像蝴蝶的翅膀。仿佛她的皮肤和衬裙之间,皮肤和她肯定穿着的黑长袜之间,有一层细极细极的白灰,只要肩膀那里一松,不费什么周折,全身衣服就会褪下来落到地板上。

    他很想看看她一丝不挂的模样,这个散发着最后的青春气息的女人。

    她不是那种所谓有教养的女人;可是有谁听过比她说得更漂亮的俄语?她嘴里的舌头像鼓翼的小鸟:绒乎乎的羽毛、轻柔地扑动。

    他在女儿身上却一点也看不到母亲的柔和的干爽。与之相反的是,女儿有一种小雌鹿似的流体感,容易相信别人然而忐忑不安,伸着脖子去嗅陌生人的手,但紧张得准备随时跳开。这个黑头发的女人怎么会生金黄头发的孩子呢?但是许多泄露真相的迹象明摆着:细小的手指几乎还没有长成形;漆黑的眼睛像拜占廷式教堂的圣徒画像那么明亮;眉毛的线条像雕刻般的纤巧;甚至还有那闷闷不乐的神情。

    奇怪的是某一个容貌特征在小孩身上可以达到十分完美,而在父母身上却像是复制品!

    女孩抬起眼睛,遇到他探索的目光,马上慌张地躲开。他心里升起一阵愤怒的冲动。他要抓住她的手,摇晃她的身子。看着我,孩子!他要说:看着我,学着点!

    他的刀掉到地下。他如释重负地借机弯腰去捡。他脸上的皮肤似乎被剥掉了,他似乎不由自主地老是要把一张血淋淋的、可怕的面具塞到她们两人前面,硬要她们看。

    那女人又说话了。“马特廖娜和巴维尔·亚历山德罗维奇是好朋友,”她沉着而小心地说。接着转向那孩子:“他给你上课,是吗?”

    “他教我法语和德语。主要是法语。”

    马特廖娜:这个名字对她可不合适。老太婆的名字,身材瘦小、满脸皱纹的老太婆的名字。

    “我希望你保留他的一些东西,”他说,“做个纪念。”

    孩子又抬起眼睛,困惑地打量着他,像狗打量陌生人似的,仿佛没有听到他说什么。那是怎么回事?答复是:她无法把我当成巴维尔的爸爸。她试图在我身上找到巴维尔的影子,但是找不到。他又想:对她来说,巴维尔还没有死。他仍旧活在她身体里的某个地方,散发着青春温暖甜蜜的气息。我这么黑不溜秋、瘦骨嶙峋,留着胡子,一定像是带着大镰刀的死神那般讨厌。死神露着一英寸长的牙齿,走起路来髋关节和踝骨喀喀直响。

    他不愿意谈他的儿子。但愿意听别人谈,是啊,当然很愿意。屈指算来,今天是巴维尔死后的第十天。随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像秋天的落叶一般仍在空中飘荡的有关巴维尔的记忆,会被踩进泥里,或者被风卷走,飞到炫目的空中。他要把这些记忆收集起来加以保存。死亡、哀悼、遗忘,是人人都要遵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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