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巴维尔(1)
规律。有人说,假如没有遗忘,世界很快就变得什么都不是,而是一个庞大无比的图书馆。话虽这么说,他一想到巴维尔被人遗忘,就会冒火,像是一头暴躁的老公牛,瞪着眼睛,十分危险。
他要听人家说事。不可思议的是那孩子居然要说了。“巴维尔·亚历山德罗维奇,”———她瞥了母亲一眼,确保自己可以说出这个死去的名字———“说他在彼得堡再呆一个短时期,然后他要去法国。”
她停了下来。他焦急地等她接着往下讲。
“他干吗要去法国?”她问道,现在只对他一个人说话。“法国有什么事?”
法国?“他并不想去法国,他只是要离开俄罗斯,”他回答说。“人们年轻的时候对周围的一切都觉得烦。人们烦自己的祖国,因为祖国好像老旧没劲。人们要求新景象,新思想。人们以为在法国、德国或者英国能找到未来,而自己的国家太沉闷,不可能找到。”
那孩子皱着眉头。他说的是法国、祖国,而她听到的却是别的东西,字眼深层隐含的东西:怨恨。
“我的儿子受的教育很零碎,”他说,现在不是对着那孩子,而是对着母亲。“我老是让他转校。原因很简单:他早晨起不来。怎么都叫他不醒。也许我太重视了。可是不上课,就不能指望注册入学。”
在这时候说这种事真够奇怪的!尽管如此,他转向女儿接着说下去。“他的法语很靠不住———你一定注意到了。也许那正是他要去法国的原因———提高他的法语水平。”
“他书看得很多,”母亲说。“有时候,他的屋子里整宿点着灯。”她的声音很低、很平稳。“我们不在意。他生前一向体贴别人。我们很喜欢巴维尔·亚历山德罗维奇———不是吗?”她对孩子的微微一笑在他看来仿佛是爱抚似的。
生前。她终于说出了口。
她皱皱眉头。“我一直搞不明白的是……”
一阵尴尬的静默。他不做任何缓解的努力。相反的是,他像狼保护幼崽似的竖起了毛。你得小心,他想道:你甘冒风险说了对他不利的话,后果由你自己担当!我既是他的妈,又是他的爸,对他来说,我什么都是,并且还不止这些!他想站起来嚷嚷。是什么呢?他对抗的敌人又是谁呢?
他喉咙里面有什么———有一声呻吟———要涌出来,他再也憋不住了。他用手蒙住脸;泪水从指缝间流了下来。
他听见那女人从桌边站起身。他等那孩子也站起来,可是她没有动静。
过了一会儿,他擦干眼睛,擤了鼻子。“对不起,我失态了,”他悄悄对孩子说,孩子仍坐在那儿,低头对着空盘子。
他走进巴维尔的房间,关上门。难过吗?不,事实是他不难过。一点也不难过:他感到愤怒,所有的人都活着,而他的儿子却死了。他尤其对这个小姑娘感到愤怒,尽管她一副温顺的样子,他想把她撕成碎片。
他双臂抱胸躺在床上,他急促地呼吸,想把正要控制他的魔鬼驱逐出去。他知道自己活像一具直挺挺的尸体,他所说的魔鬼也许只是在拍打翅膀的他自己的灵魂。此时此刻活着有点叫人恶心。他想死。不止是死:他想灰飞烟灭,彻底消失。
至于来世之说,他并不相信。他准备同成群结队的其他死灵魂一起呆在河边,等待永远不会来的驳船。空气阴冷潮湿,黑水拍打河岸,他身上的衣服会烂掉,落到脚下,他再也见不到他的儿子了。
他再次用合抱在胸前的冰冷的手指计算日子。十天。十天之后的感觉就是这样。
诗歌或许会让他回忆起儿子。他隐约感到可能适用的那首诗的韵律和音乐感。可是他不是诗人:他更像是一条这儿刨刨,那儿翻翻,忘了把骨头埋在什么地方的狗。
他等到门缝下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