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音 二
妻子保子比信吾大一岁,已经六十三了。
他们生育了一男一女。长女房子生了两个女儿。
保子显得比较年轻,不像比丈夫大。这倒不是说信吾已经怎么老了,而是一般来说,妻子总该比丈夫小,所以自然而然地就有这种感觉了。这跟她个子虽矮却结实、健康有关吧。
保子长得并不美,年轻时当然显得比信吾大,于是不愿意跟信吾一道外出。
从什么时候起人们才自然而然地按一般常识以夫大妻小来看待他们的?信吾想来想去,也弄不清楚。估计是五十五岁以后。按说女方老得快,然而事实却相反。
信吾在去年花甲之年,吐了一点血。可能是从肺部咯出来的,可他不肯接受大夫的仔细诊察,也没好好疗养,后来倒也没出什么毛病。
他的身体并没有因此而衰老。毋宁说皮肤反而变得光泽润滑了。躺了半个月,从眼睛和嘴唇的气色来看,仿佛返老还童了。
以往信吾没有患结核的自觉症状。六十岁第一次咯血,总觉得有点凄怆,于是不大愿意让大夫诊察。修一认为这是老人的固执,信吾却不以为然。
保子或许是很健康吧,睡得很好。信吾曾经想过:半夜里自己大概是被保子的鼾声闹醒的吧。保子自十五、六岁起就有打鼾的毛病,据说她的父母为矫正她这个毛病煞费苦心。她结婚后不打鼾了,可是五十岁以后又复发了。
信吾心情好的时候,就捏住保子的鼻子摇晃。鼾声还不停息,便抓住她的喉部摇动。而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感到长年伴随自己的她已经老丑了。
今晚信吾心情不好,他拧亮电灯,眄了一眼保子的脸,抓住保子的喉部摇动,微微渗出了一点汗。
在妻子停止打鼾的时候,干脆伸手摸摸她的身体?信吾这么一想,不由心头掠过一阵莫名的哀伤。
他拿起枕边的杂志。天气闷热,他又起身打开一扇木板套窗,蹲在那里。
这是一个月夜。
菊子的连衣裙挂在木板套窗的外面,呈现出一片令人讨厌的灰白色。信吾凝望着它,心想:大概是忘了收进来吧,也可能是有意让夜露打掉上面的汗味儿?
“知了,知了,知了。”庭院里传来了虫鸣声。那是左侧那棵樱树上的蝉鸣声。
信吾有点疑惑,蝉会发出这样可怕的声音吗?确实是蝉啊!
有时蝉也害怕做恶梦吗?
蝉飞了进来,落在蚊帐的下缘处。
信吾抓住蝉,蝉没有鸣叫。
“是只哑蝉!”信吾嘟哝了一句。不是那只会叫的蝉。
为了不让蝉再误认亮光飞进来,信吾使劲将蝉扔到左侧那棵樱树的高处,但没有反应。
信吾抓住木板套窗,探出身子望了望那棵樱树,不知蝉是不是已经落在樱树上了。月夜已深,让人感到其深邃一直伸向侧面的远方。
再过十天就是八月了,虫仍在鸣叫。
仿佛还听见夜露从树叶上滴落在另一些树叶上的嘀答声。
于是,信吾蓦地听见了山音。
没有风,月光晶莹,近于满月。在夜间潮湿的冷空气的笼罩下,山丘上树林子的轮廓变得朦胧,却没有在风中摇曳。
信吾所在的走廊下面,羊齿叶也纹丝不动。
夜间,在镰仓的所谓山涧深处,有时会听见波涛声。信吾疑是海浪声,其实是山音。
它很像远处的风声,但有一种地声般深沉的底力。信吾以为是耳鸣,摇了摇头。
声音停息。
声音停息之后,信吾陷入恐惧中。莫非预示着死期将至?信吾不寒而栗。
信吾本想冷静地确认一下是风声?涛声?还是耳鸣?可又觉得怎么会有这些声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