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嘉庆甲子本评语(下)
似系赞美,并非贬斥。虽回目与本文有互见之例,但本文里也看不出贬词来,他所谓“并不说破一字”是也。所以这不过评者的一种看法而已。下半部文章从这里开始,大观园中因此生出多少是非,却是真的;若说是探春的过失,恐作者未必有这样的意思。
(十九)在第五十六回“甄贾宝玉”有批语四条还好。甄家女人说,“今儿太太带了姑娘进宫请安去了”,批曰:
进宫请安也有贵妃在内。此书但写贾贵妃,不提甄贵妃,真即是假,暗藏得妙。
又说,“我们看来,这位哥儿性情,却比我们的好些”,批曰:
要说性情一样,偏说性情好些;惟说性情好些,正说性情一样。用笔之妙,天仙化人。
宝玉梦见甄家的丫鬟骂他“臭小子”一段,批曰:
就借宝玉肚里的话骂宝玉。
这也说得对,连骂人的话都是宝玉自己的。又如:
榻上的忙下来拉住笑道,原来你就是宝玉,这可不是梦里了。宝玉道,这如何是梦,真而又真的。
批曰:“明明是梦,偏说不是梦,然则世之明明非梦者,实无一不是梦也,此之所以命名欤。”
写甄、贾二姓如镜花水月,贾家有什么,甄家必有什么。贾家有贵妃,甄家也有贵妃,便是这个道理。甄贵妃者,岂有其人,不过贾元春的影子而已。其写甄、贾宝玉,身外有身,亦同倩女离魂一般。甚至于甄家骂宝玉,亦若出宝玉口中。这种写法,跟程、高续书写甄宝玉大不相同。评者未必了解此点,但上引四条相当的好。
(二十)第六十二回:宝玉、平儿、宝琴、岫烟四人同生日。
湘云拉宝琴、岫烟说:“你们四个人对拜寿,直拜一天才是。”探春忙问:“原来邢妹妹也是今日。我怎么就忘了。”
有批语两条:
次说岫烟同日,苟非湘云说出,亦置之不问矣,隐见世态炎凉,周旋疏忽。
忘了二字是明明知道的。岫烟已从贾府过帖,与薛蝌定亲,与宝琴亲姑嫂同辰,焉有不知之理。
下文记探春忘了黛玉的生日。批曰:
但记宝钗,不记黛玉,以衬出本日但知宝琴,不知岫烟。探春十二钗中之表表者,亦不免随人冷暖耶。此皆作者不满探春处。
作者未必不满意探春,但人情冷暖却是真的。
(二十一)第六十二回:“湘云道:‘宝玉二字并无出处,不过是春联上或有之,《诗》、纪载并无,算不得。’香菱道:‘前日我读岑嘉州五言律,现有一句说此乡多宝玉,怎么你倒忘了。’”批曰:
作者于此固写湘云已醉,不然,《尚书》“分宝玉于伯叔之国”,《春秋》“窃宝玉大弓”,“得宝玉大弓”,如何说《诗》、纪载并无。
这条说“宝玉”在经典上有出处,话虽不错,未免拘泥了。湘云此时并无醉态,说湘云已醉亦不合。这全是虚笔。《诗》、记载虽有“宝玉”,湘云楞说没有也无碍。如她说春联上或有之,其实又何以见得春联上有宝玉呵。这也不甚可解,不过随便说笑而已。即如香菱引岑嘉州诗来驳她,若改引《春秋》“阳虎窃宝玉大弓”如评家所云,岂不大杀风景么?小说贵机趣天然,风神谐畅,直掉书袋,便落俗套。如后半部令人不耐,即此缘故耳。
(二十二)第六十三回,芳官先唱“上寿”唱了一句即被打回去,改唱“邯郸扫花”。批曰:
是戏子习气,却是即景生情,偏打回去,写出当时绝无拘泥,另有一番雅兴。
此出名“扫花”。此回系群芳开宴,且各占花名,第一签即唱此曲,已寓一扫而空之意。
“上寿”是伶工俗曲,却很吉祥,改唱“扫花”,腔格细腻却很萧瑟,过渡处妙在使人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