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话 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结束——魏文帝的风流作派
冷暖、讽尽世事凉薄的超卓人物。我不必也无法告诉你专注、微笑扮演着各类角色的子桓哪些话真、哪些话假,事实上,我也分不清。戏如人生、人生如戏,就连曹子桓,怕是也难以剖白得一清二楚吧。好在……”他手一伸,递给我一张洁白的茧纸,“写史的人,我相信那些真真假假,你自有办法处置。”
“我确实找到了撰写的好办法。”我接过纸张,“把曹丕这么华丽的人放在‘皇帝本纪’这一僵化的形式里书写,不异于胶柱鼓瑟,再好的史家也无法施展手脚。所以我采用了另一种方式。在本传里,只给出基本事实,不猜测、不回避、不评价,很遗憾这兴许会使本纪较为乏味;至于其他人格或人格的其他方面,则分散到与之相关的他人传记之中。使人阅读一整部《魏书》时,能看到曹丕身上承载的五花八门的东西:乱世需要的兵法、武艺、权谋以及乱世不需要的文章、才艺、玄谈……每一事物都传递着他无比强烈的情感:正面的友谊、仁爱、亲孝,或者负面的嫉妒、色欲、憎恨……从而帮助后来者尽量贴近这个人并不完美、却极为完整、几乎经历了人类所能历经的一切的……人生。”
“太棒了!”赵直竟激动到声音略略颤抖,他用力握住我的肩,“多谢、多谢!就知道你能做成我做不成的事。我至多能告诉一两个人,你却能传告天下、流布后世!”
“没那么夸张。何况,”我适时给他降温,“读史之人必须真正用心、用情去读,才能发现我藏匿在他人传记里的曹丕别传。”
“已经很够了。多谢你!”
赵直兴奋地把手一挥。
我与他,俨然又一次置身在禅让台上,熊熊火焰仍在燃烧,时间像还停留在前一刻,曹丕刚刚用双手搀扶起打算下拜的刘协。
“还有一些往事,我不曾告诉你。”赵直凝望曹丕,轻声道,“子桓与我,就像我与孔明、伯言一样,也有过直接交往。不同的是,这个人救过我。奇怪吗?纵然有夺天地造化之力,魇师有时候还是会遇上无法挣脱的困境,好比之前偷窥后主,不也暂时失去法力了吗?他不但救了我的性命,还救过我的心。那些事……亦不必多提。总之,子桓是我少有的‘朋友’之一。所以,谢谢你。”
反复的致谢使我受之有愧。
“那丞相是你的朋友么?”
“他是……”赵直择取另一个词,“上司。”——是指赵直曾在汉国任职吗?避重就轻,好个圆滑的回答。
这时,高台之上,曹丕环顾四周,发话了。声音里包含年轻人特有的清澈和志得意满,还带了一丝疲倦、一分戏谑和一点点不屑。
他说:“舜禹之事,吾知之矣。”
赵直与我面面相觑,忽然同时扑哧笑出:这是“三国”的第一句话,这竟是“三国”第一句话。根据儒家描述,上古人心淳厚,权力转换实行的禅让制而非世袭制。尧把王位传给贤能的舜,舜把王位传给治水的禹,至公无私的尧、舜也随之成为贤君的代表。曹丕在把自己与古代的圣王相提并论吗?不。我注意到,他说的是“舜禹之事”,不是“尧舜之事”。作为史家,我接触过一些特别的材料,包括“昔尧德衰,为舜所囚。舜囚尧,复偃塞丹朱,使不与父相见。”……通过类似记载,不难勾勒出另一副古代禅让的画卷:年老昏聩的尧逐渐被架空,舜软禁了尧,不许其子丹朱来看望他。在逼迫尧将王位禅让给自己后,舜或贬斥、或杀戮了四位拥护尧的部落首领:共工、驩兜、三苗和鲧,天下由是畏服。舜执政后期洪水泛滥,为治水,不得不集中全国人力物力,治水领袖:鲧的儿子禹,掌握了下移的权力。舜只好确认禹为继承人。可身负杀父血仇的禹还是以“巡狩”为名,将舜流放到人迹罕至的瘴疠之乡,舜病死于苍梧。——兴许,这才是“舜禹之事”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