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话 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结束——魏文帝的风流作派
繁阳巨大的祭坛下熙熙攘攘着数以万计的列侯、将军、官员、蛮夷君长与从四面八方赶来的朝贺使者,代表五德的五色旗啪啦啦在风中做响,最隆重的祭礼:玄牡(黑色公牛)被抬上,人们用它祭祀天地、五岳、江、河、淮、济四水之神;白玉阶一级级向高处延伸,一眼看不到头,同样高高的柴堆点起绚烂的火焰,透过火焰摇曳,人人见到一个背影正向高台端点走去。在那里,一个名叫刘协的人在等他,一个旧的王朝正等待着被他亲手关闭,一个新的王朝也正踊跃兴奋地等待着被他双手推开。在这庄严的气氛下,这个走向高台、走向权力颠峰的男子却显出了与庄严气氛不那么协和的轻快乃至轻佻。最初还是煞有甚事、龙章凤姿地走着,后来却使用了个台下人难以察觉的小动作:他轻轻提起翻冗的袍角,以更轻捷的步伐快走。赵直的协助使我能轻易看见他的脸,这张脸,很快就该被称为“圣颜”或者“龙颜”。男子今年三十四岁,这正是大多数男人从跌跌撞撞、懵懵懂懂的少年步入成熟的心智、富于前途的功业之时,已在艰苦、挫跌的海里打过滚,仍留存着年轻的梦想,又明白在实践梦想的道路上该怎样警惕、谨慎,所以这个年纪的男子,往往像黑夜里推开一条缝隙的“门”,透着希望的、振奋的光。然而这个男子——与旁人多少有点不一样。我知道他也经历过失意、艰苦、不得志……死亡、诡计、背叛、结党成群……可此时:在他将要从王爵晋级为皇帝时,面孔上浮现的,不是志望一逞后的满足、轻松或者有所觉悟的肃穆,而是——竟是——顽童般的快意与狡谑,狡谑与快意都相当之真率,仿佛这“禅位典礼”只是一场动用数万人力来玩的游戏,他要做的,是给游戏一个完满结局。
刘协把皇帝的玺印绶带双手捧给他,随后战兢兢迟疑着是否现在就该跪拜时,他一把挽住刘协:“用不着。你虽然不再是天子,可在我这天子面前,你不用下跪、不用称臣;在我儿子辈时,这种特权仍然保留。”
我心里忽然闪过一个疑惑,指着他问赵直:“曹丕可是中平四年(公元187年)诞生的?”
“没错。”
“刘协呢?”
“光和四年(公元181年)。”赵直扬扬眉,“是造物有意为之吗?后汉末代帝君与蜀汉开国丞相的生卒年竟完全一致。从光和四年至建兴十二年(公元234年)、在魏国,这一年为青龙二年。”
“那么曹丕为什么要这样说?”我质疑道,“面对比自己年长六岁的刘协,为什么曹丕许诺他儿子也会善待于他?就像预感到……”
“死亡。”赵直很快纠正,“……夭亡。还在少年时子桓便相信自己会夭亡,他相信没有人能长生,也没有一个王朝真能千秋万代。在这一点上,他比所有人更透彻。一个人倘若能看透这一点,岂能不完全照自我的喜好去打点他的一生?写史的人。我知道你已着手子桓的传记,没有可以拿来分享的只言片语吗?”这句话出口,高耸的云台已是不见,我与他坐回四十三年后,离开时斟好的酒尚有余温。
“有一点,可我保证你会很失望。”我一面说,一面挑出一张涂抹了几行的茧纸递给他:“文皇帝讳丕,字子桓,武帝太子也。中平四年冬,生于谯。建安十六年,为五官中郎将、副丞相。二十二年,立为魏太子。”
“哈哈,果然极其失望。”赵直抖抖茧纸,“一个开国皇帝的头三十年,你就用了三十多个字来写?”
“无话则省嘛。”我喝着酒,简洁地回答。
“哪有这么敷衍的,连个形式都不走。皇帝本传的开头,不是都要塞点天生神武,祥瑞罩身的么?”
“没必要。”
“可你在刘备、曹操,甚至你瞧不起的孙权的本传中都写了这类东西……哦,”赵直拍拍手,“因为你写时我还未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