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秋庄稼
的红薯苗栽上。红薯苗太少,只栽了十来亩。不过,青龙知道,有这十亩足够了。待秧子长起来,雨水足时,就可剪秧插栽红薯。只要能收下红薯,锅里就有煮的,灾荒就可避免。
连续几个月没落雨了,田里出现裂缝,田野里一片凄凉,春天原本的绿油油景象似成昨夜幽梦。
交四月了,若在往年,麦子早已灌好浆。这阵儿,田野里却不见一块麦田,春苞谷也不见了,只有青龙种下的一块红薯地,勉强撑出块绿色。几个月旱下来,这点绿色也早泛黄。叶子没精打采,根须死劲儿朝下扎。若在三伏天,只怕早枯了。
看着地下的裂缝越来越宽,青龙的心里越来越毛。试着点下的苞谷种子大部分没出苗,勉强长出小芽的,又被旱死了。青龙不敢再点,那些种子可都是救命的粮呀!
本能告诉他,灾年来了。
夏粮没指望了,再有一个月不落雨,秋粮也没了。如果连这点儿红薯也长不成,他这一摊子就整个儿完了。食堂会断炊,一百多张口会连稀汤也没得喝的。若是四队人真的有谁被活活饿死,别的不说,作为队长,他的一世名誉到阴曹地府也洗不干净。
四棵杨的男女老少以前所未有的忍耐挨过了阴历四月。这当儿,生存变成第一重要的事儿,凡是能往肚里塞的,不管三七二十一,人们都会塞下去。去年扔在地上又被众人塞在老五家墙缝里的零碎馍块,这阵儿成了香饽饽,早被娃子们抠出来吃了。烂在田里的红薯成为人们争相挖掘的宝贝,一旦挖出一只尚未烂掉或冒出嫩芽儿的,往往是抱起就啃,连土也顾不上擦。还有扫回来的红薯叶子和秧子,经过几个月的霉变,连牛吃都要喷鼻子,这会儿丢进大锅一煮,搅拌少许苞谷糁儿,竟然也能咽下。
春天正是草长时。天刚放亮,成群结队的妇女和孩子就都提上竹篮子,漫山遍野搜寻野菜,凡能吃的嫩苗无一脱过这场劫难。由于干旱,野草也稀稀拉拉的没几棵,勉强长出的也是又瘦又矮,像干草茎儿似的,吃到嘴里就如吃进一团乱麻,嚼也嚼不烂,咽也咽不下。
最难吃的是刺角芽,叶上长满小刺,味道又苦又涩,嫩芽尚可勉强下咽,稍老一些的,几乎要将嗓子眼扎破。村人起初并不知道刺角芽有毒,后来据说可将体内的红细胞杀死,吃多了就得浮肿病。果然,没多久,有人开始浮肿,走路一摇一晃的。
大树全让砍着烧炭了,只有一些小树苗,尤其是榆树和槐树,这阵儿也遭了殃。先是榆树上的榆钱儿和槐树上的槐花,是最好吃的。再后来是树叶和树皮,所剩无几的小树从上到下被人们剥得光溜溜的,没过几个月,村里就只剩下少许苦得没法吃的楝树、枣树和四棵大杨树。
这场大旱一点儿也没影响四棵大杨树的长势。无论是成家杨、万家杨、张家杨还是孙家杨,无不长得好好的,照旧是一交二月就满树飘絮,三月还未过完就郁郁葱葱,遮天蔽日。还有四棵大杨树中间的那口老水井,照旧是不分昼夜地向上冒泡泡,不管村里人如何汲取,水位一丁点儿也没降下。
万风扬隔几天就会哭丧着脸到公社讨一次粮食。起初是韦书记躲他,到后来,连白书记也开始躲他。
风扬真也豁出去了,蹲在院里一直候着。天色黑定,白云天和韦光正终于回来了。两人有说有笑地走进公社大院,样子很振奋,尤其是白云天,眉飞色舞,若不是天色太黑,风扬肯定能够看到他脸上的大疤在闪光。风扬蹲在黑影里,二人打他跟前过,谁也没有在意。风扬没有站起,也不敢站起。不知怎的,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乞丐,很卑贱,很猥琐。
两位领导匆匆走进办公室,房门哐的一声关上,里面亮起了灯。风扬站起来,肚子里咕咕直叫。是的,饿一天了,加上昨儿和前儿也没吃下什么,肚子此时的抗议完全是正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