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我微笑。
也难怪,在剌迪夫的眼里,一个年届古稀的老妪恐怕无异于在崇山峻岭间游走的树精石怪。
“你……你到底是谁?”同样的问话似乎没有必要回答。怀着他自己也不能完全清楚的心情,剌迪夫向上看看,又向下看看。他蓦然发现,他的双手和双脚都尽力张开着,被我用黑色的细绳均匀地固定在车轮的四个方向上。他的全身从里到外被我换上了黑色的衣服,一朵穿过黑色缎带上的黑色绢花如同开在他的头顶上,缎带在他的下巴颏儿结了一个优雅的黑色蝴蝶结。经过这样一番打扮,他看起来就完全像一只攀附在米色车轮上的巨大蜘蛛了。
这是我给他的礼遇,我讨厌蜘蛛,他将像蜘蛛一样死去。
“你是谁?你是谁?你是谁?”他一迭声地问。
他能不能问点别的!我担心我会忍不住跳起来,像捻死我讨厌的蜘蛛一样立刻把他捻死。
我的耐心无法经受岁月无情的磨损,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那个曾经有着花样年华和似水柔情的女孩,一天一天,一去不复返。
在这一点上我恰好与阿亚相反。
年轻时的阿亚性情如同烈火一般。据说,在她成亲之后,有一次她骑上马,举着马鞭竟一路将她的丈夫追到了帖木儿王的军营。正当她的丈夫四处躲藏走投无路间,被巡营的帖木儿王看见,这样不可思议的情形令帖木儿王震怒不已,他决心要惩罚这个乖张暴戾的女人。他让阿亚自己选,要么打败他——伟大的帖木儿王,要么认输,跪在地上向她的丈夫求情道歉,发誓从此恭顺丈夫,永不再犯。
阿亚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
所有在场的人都看见,她在马上舞动着马鞭,像一只发怒的雌老虎一样扑向帖木儿王。她奋不顾身地与帖木儿王足足纠缠了两个时辰,直到最后,暗紫色的血从她的嘴角流出,她依然不肯言输。
她的丈夫担心再打下去阿亚会有生命危险,跪在地上向帖木儿王苦苦求情。帖木儿王面对此情此景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无奈只能叫阿亚住手,说他要跟阿亚商谈条件。他的条件其实很简单,就是让阿亚答应,她一个月最多只能拿马鞭吓唬她的丈夫一次,打不打由她自己斟酌,但她绝对不可以再把她的丈夫追到军营。阿亚考虑了一下,不情愿地同意了。她的丈夫便一手牵着马,一手拉着她,快乐地回了家。
然而,当阿亚垂垂老矣时她却变成了一个十分和善的老妇人。
遗憾的是,剌迪夫遇到的老妇人是我,不是阿亚。
我从来没想过要原谅剌迪夫。半年前,我已经开始筹划今天的这一幕,我要剌迪夫死,用死来清偿他欠下他父亲的血债。
剌迪夫与我四目相对。难道恐惧也不足以让他认出我来?
大约三年前,太子兀鲁伯奉父命镇守撒马尔罕。按照惯例,每逢太子生日大典我都会亲自制作一些别致的礼物进宫贺寿。那年,我用五十颗红宝石、五十颗珍珠以金银双丝相结,做成了一个精美且昂贵的风铃,庆祝兀鲁伯的五十岁寿辰。剌迪夫向父王献上的是他亲手捕杀的两只老虎的虎皮,兀鲁伯嘉许儿子的勇猛,慷慨地将举世无双的风铃转赐予他。那时和那以前,他都是见过我的。
我用手指将遮盖着额头的一绺头发卷起。我的头发一半灰白了,一半还是黑色的,黑白色的发丝间杂,在黯淡的灯火下给人一种灰蓝色的感觉,灰蓝色的头发映衬着我的眼睛,呈现出摄人心魄的金属色泽。
当我卷起头发时,我的眉间赫然露出一颗金星。
“是你?”我听到剌迪夫的声音含糊得如同被卷在了舌头里。
他终于想起我是谁了。
“是我。”
我微笑,我的微笑犹如少女,却只会让剌迪夫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