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信,这种木材千年不朽。它花费了我很大的精力,不必说美轮美奂的车饰,光是制作两个巨大的雕刻着花纹的车轮,我就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
车轮放在地上,比一个成年男子还高。后来,我把安放过公主遗体的勒勒车送到一个隐秘的所在,也许那时,我在冥冥中就有一种预感,这辆勒勒车,我还会用到,但我不知道,会是因为爱,还是因为恨。
我看着临时从勒勒车上拆卸下来的木轮带动着剌迪夫的身体旋转了半个时辰,由慢到快,又由快到慢,循环往复。当我开始感到厌倦的时候,我让人把车轮停了下来。我用千年不朽的铁木制作的车轮,在剌迪夫身体的压力下发出轻微的“吱吱嘎嘎”的声音,当车轮终于停下来时,剌迪夫眼神涣散,呕吐不止。
我看着他。
很好。这个没有人性的孽障,在他死之前,绝不可以带走长生天赐予人类的一切,他不配。
何况,我不允许。
我走出山洞。当我重新回到山洞时,仆人们已经将剌迪夫面前的秽物清理干净,冷暖适宜的山洞里又变得洁净并且馨香如初。
呕吐过后,剌迪夫稍稍清醒了一些。我看到他抬起头,迷茫地环顾山洞,最后将目光落在山洞左侧正中的香案上。
香案高约四尺,上面覆盖着花纹华美的纯白色真丝帷幔,帷幔下垂的丝绦结满了红色、蓝色、绿色的宝石,四角则缀以湖蓝色的天鹅绒。丝绸和天鹅绒,皆从遥远的中国运来。香案上方的石壁上,供奉着用畏兀儿蒙古语书写的“长生天”一词,当年,公主将它写好后,我先依样雕刻,再经熔金浇铸,继辅药液固着,如此,金字永不剥离,即使岁月无情依旧华光灼灼。
公主活着时,我不止一次问过她为什么选择供奉长生天。对于我的问题,她始终避而不答。直到临终弥留的一刻,她才告诉我,她无法像其他蒙古人那样供奉成吉思汗,因为她的父皇做了成吉思汗的不肖子孙,他的荒淫无道最终毁掉了成吉思汗辛苦创建的基业。
金字的下面,香案正中的位置上,放着一座我用产自和阗地区的两块极品羊脂玉雕琢而成的香炉,香炉整体形如幼象,长鼻翘起,眼神天真。每天辰时,仆人们都会将一块香饼放入香炉中点燃,盖上雕花玉盖,淡极而蓝的烟雾便由象眼、象耳和象鼻中冉冉升腾,在山洞中缭绕弥漫。
香炉的制作者虽然是我,香饼的发明者却是阿亚。那时阿亚刚刚与她的丈夫成亲,她让丈夫设法替她弄到了一种从印度进贡的香料,再加上七种野花的花粉、磨得极细的沉香木木屑、地层深处的黏土,以蜂蜜、松节油搅拌使其混合均匀,然后置于金模具中反复挤压,一至两月透干即成。
阿亚使用的金模具颇值一提。模具底部与四边的花纹自然已是精妙到不可描摹,然而最独特的还是模具上面排列着酒杯大小的模格,横五竖六,共三十格,每一格形状各异,或如一朵梅花,或如一片树叶,或如一只小鸟,或如一尾金鱼……模具两边各有一处机关按钮,双手手指同时按动,杯底缓缓升起,便将香饼完整推出。香饼制成之时,所见之人无不赞叹它的巧夺天工。不仅如此,阿亚制作的香饼质地尤其细密,气味格外芬芳,虽小小一块也能燃用一个时辰,因此帖木儿王驻守撒马尔罕后,这种被命名为“阿亚”的香饼风靡宫廷,直至沙哈鲁、兀鲁伯两朝。
剌迪夫大概真的弄不清楚他身在何处,当他转动着眼珠,突然看到我时,嘴张成了鸽子蛋的形状。
“你……”他嗫嚅着,全无半年前弑父登基时的威风。
我依然默默地看着他。我的目光并不冰冷,冰冷的是我的心。
我宁静的神态或许给了剌迪夫些许勇气,让他觉得一切也许只是一个玩笑,他哑着嗓子,终于问出一句:“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