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沉思者
才收到顾宪成那宣泄着满怀热切、慷慨激昂的长信不久,高攀龙的整个情绪都还在那股澎湃的浪潮中起伏着,顾宪成被罢职为民的消息就已经传到了无锡。
一时间,他的心几乎承受不住这重大的撞击……
“忠而被谤,仁而不用——为什么古来的仁人志士都会落到这样的下场呢?”
他喃喃的自问着:“难道人世间都是是非黑白混淆,颠倒的吗?”
疑惑和痛苦交替着纠结他的心,胸中郁积着一股忿忿不平之气,在在都使他坐立不安,只有在书房中不停的来回踱步。
师事顾宪成已有八年之久了——那时,他年方二十五,虽已中了举人,于学问上却还不怎么精进;有一天,县令李复阳和顾宪成在黉官讲学,他去听了之后,这才知道了学问之门,从此立定了志向,往圣人之学的方向潜心探究——八年来,他不时的向顾宪成请益,即使不在一地,也常以书信往来论学、论志,不但在学问上受到了许多启迪,在心志上更是接近;顾宪成那份“以天下为己任”的强烈使命感也早就融入了他的生命中,成为同样属于他的使命;而顾宪成在宦途上的一切作为和际遇,他全都了解,甚至,感同身受。
“他一心为国为民,无私无我,三番两次的挣扎于宦海中,却落得这般——所谓的‘天道’何在呢?为什么越是正直、耿介之士,就越不能见容于当道,越不能一遂经世济民的心愿呢?”
他反覆的想着,越想心中越痛苦,越悲愤;最后,他也联想到了自己的际遇。
那是去年,自己被贬官,贬到荒远的广东揭阳去做添注典史,这是自己入仕后的第二个职位;被贬的原因是看不惯王锡爵的作为,上了一封“君相同心惜才远佞”疏上去,直陈王锡爵和他的党羽的一切挟私营弊;当果,营私的王锡爵和他的党羽们一点事也没有,向皇帝忠言直柬的他却在几天后就受到了贬官的处分。
初接圣旨之际,对踏入仕途才只一年的自己来说,无异是当头遭了一记晴天霹雳,接下来则是椎心刺骨的痛楚,这倒不是为了自己的仕途受到了挫折,官位下降而痛,而是为了心中的不平:“什么是是非?什么是黑白?”
他觉得自己的上疏直言,是秉持着良心做了一件应当做的事,是为了国家的前途、百姓的福祉,向皇帝指出一个不适任的官员的行为,哪里知道反而受到贬官的处罚呢?
这股不平之气在胸中激荡了许多天,直到他由京师一路南行,回到家乡后才慢慢平息下——不只是因为时间的流逝使他的情绪逐渐的平和,更因为他自己的心绪不停的在这段时间中反省自己,而使情绪逐渐的平静下来;因为,这段时日的自我反省的结论是“问心无愧”。
他清楚的记得,自己在仕宦之初就因为有感于宦海的复杂莫测而暗暗的深切思索了一番,为自己立下了一个做人处事的原则来做为自我的把持;他期勉自己,一切的所作所为,都要凭着良知与耻心而行,使自己能在天地间俯仰无愧——这个信念既是他的自我期勉,而在深切反省之后,所得的结论乃是“问心无愧”,他的心胸便开朗了起来,很豁达的告诉自己:“我做的既然是应当去做的事,落得个贬官的下场,便算是求仁得仁吧!”
却不料,就在自己的心情逐渐恢复平静的当儿,又一个晴天霹雳打了下来……
“顾先生的道德学问普受昂仰,却竟罢职为民——”
情绪激动得令他全身都在轻轻的颤抖,几句早些年读过的文词竟然不经意的从脑海中飞掠而过,从的《柏丹》到屈原的《离骚》,一字一句刻启着不为现实环境所容的正人君子的心声,使他的眼眶不由自主的湿了起来,嘴里却喃声的吟诵了起来:“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澣衣!”
诗句正切合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