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的前一天
无数三角形脚迹。全街除了每一处都有机会嗅闻得到大烟香味外,还有一个豆腐铺,泡豆子的臭水流到街上发着异味,有白色泡沫同小小的声音。
不知从什么地方而来,来到这里解送犯人的,休息在饭馆里。三五个全副武装的朋友蹲到灶边烘草鞋。犯人露出无可奈何的颜色,两手被绳子反缚,绳的一端绑在烧火凳上或廊柱上。饭店主人口上叼着长烟袋,睥睨犯人或同副爷谈天。
求神保佑向神纳贿的人家,由在神跟前当差的巫师,头包了大红绸巾,双手持定大雄鸡,很野蛮的一口把鸡头咬下。
主人一见红血四溢,便赶忙用纸钱蘸血,拔鸡胸脯毛贴到大门上,于是围着观看的污浊小孩,便互相推挤,预备抢爆仗。
街上卖汤圆的,为一些兵士包围,生意忙到不知道汤圆的数目,大的桶锅内浮满了白色圆东西,只见他用漏瓢忙舀。
…………
一切都快与他离开了。这一切一切,往日似乎全疏忽过去,今天见到为一种新的趣味所引起,他在一种悒郁中与这些东西告别了。
他又不买糖了,走到溪边去,果然如书记官所说,溪中桃花水新涨,鱼肥了。许多上年纪的老兵蹲在两岸钓鱼,桥头上站了许多人看。老兵的生活似乎比其他人更闲暇了,得鱼不得鱼倒似乎满不在乎,他们象一个猫蹲到岸旁,一心注意到钓竿的尖与水面的白色浮子。天气太暖和了,他们各把大棉袄放到一旁,破烂的军服一脱,这些老兵纯农民的放逸的与世无关的精神又见出了。过年了他们吃肉,水涨了他们钓鱼,夜了睡觉,他们并不觉得他们与别人是住在两个世界。
他就望到这些老兵,一个一个望去,溪的一带差不多每两株杨柳间便有一个这样人物。静极了,除了水在流,没有其它声音。间或从一个人口里喷出一口烟,便算是在鱼以外分了这种人心的事情了。
鱼上钩了,拨剌着,看的人拍着手,惊呼着,被钩着了嘴巴的鱼也象本来可以说话的东西,在这种情形下不开口了,在一个老兵手上默默的挣扎一番,随后便被掷到篾篓里去,在篓中埋怨自己去了。
太阳又光明又暖和,他感到不安。
他看了一阵这些用命运为注,在小铁钩蚯蚓上同鱼赌博的人,又看了看天上的太阳,还想走。
走到什么地方去?
他从水记起水闸,他听到水车的声音,就沿溪去看成天转动的那水磨。
他往日就欢喜这地方。这里有树,有屋,上了年纪的古树同用石头堆起的老磨坊,身上爬满了秋老虎藤,夏天则很凉快,冬天又可以看流水结成的冰柱。如今是三月,山上各处开遍映山红花,磨坊边坎上一株桃,也很热闹的缀上淡红的花朵了。他走到磨坊里面去,预备看那水磨。这东西正转切着,象兵士下操做跑步走,只听到脚步声音。小小的房子各处飞着糠灰,各处摆有箩筐。他第一眼望到的还是那个顶相熟的似乎比这屋子还年老一点的女主人,这个人不拘在什么时候都是一身糠灰,正如同在豆粉里打过滚的汤圆一样,她在追赶着转动的石碾,用大扫帚扑打碾上的米糠,也见到了他。
她并不歇气,只大声的说,“成副爷,要小鸡不要?我的鸡孵出了!”于是,她放下了扫帚,走出了磨坊,引他到后面坪里去看鸡窠。
他笑着,跟了这妇人走上坎去。
他见到小鸡了,由这妇人干瘪瘪的手从那一个煤油箱里抓出两只小鸡来,只是吱吱的叫,穿的是崭新淡黄色细茸茸的毛衣褂,淡白的嘴巴,淡白的脚,小眼睛光光的象水泡。这小东西就站在他手心里,不知道害怕也不知道顽皮。
“带四只回去,过五天就行了,我为你预备得有小笼。”
“……”
“它能吃米头了,可以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