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
望活下去呀!要一个人气壮乐观,他每天总得有点什么东西填到消化器里去,不然是不成的。在街头街尾有的是小食铺,长案旁坐下了三五个车夫,咬他论斤买的切糕和大面条,这也要子儿的,他不能冒昧坐拢去。因此这散步有时不能不半途而止,回住处来依然是把身子缩成一团,向床上躺去。吸嗅着那小房中湿霉味、石灰味以及脏被盖上汗臭味。耳朵边听着街头南边一个包子铺小伙子用面杖托托托托敲打案板,一面锐声唱喊,和街上别的声音混杂。
心里就胡胡乱乱的想:这是个百五十万市民的大城!至少有十万学生,一万小馆子,一万羊肉铺,二十万洋车,十万自行车,五千公寓和会馆,……末了却难受起来。因为自己是那么渺小,消失到无声无息中。每天看小报,都有年青人穷困自杀的消息。在记者笔下,那些自杀者衣装、神情、年龄,就多半和自己差不多。想来境遇也差不多,在自杀以前理想也差不多。但是到后却死了。跳进御河里淹死的,跑到树林子里去解裤腰带吊死的,躺在火车轨道上辗死的,在会馆、公寓、小客店吃鸦片红矾毒死的。这些人生前都不讨厌这个世界的。活着时也一定各有志气,各有欲望,且各有原因来到个大城市里,用各种方法挣扎过,还忍受过各种苦难和羞辱。
也一定还有家庭,一个老父,一个祖母,或一个小弟妹,同在一起时十分亲爱关切,虽不得已离开了,还是在另外一个地方,把心紧紧系着这个远人,直到死了的血肉消解多年,还盼望着这远行者忽然归来。他自己就还有个妻,一个同在小学里教过书,因为不曾加入国民党被人抢去那个职务,现在赋闲在家,又害了痨病,目前寄住在岳家养病的可怜人。
年青人在黑暗中想着这些那些。眼泪沿着脸颊流下来。另一时那点求生勇气好象完全馁尽了,觉得生活前途正如当前房中,所有的只是一片黑暗。虽活在一个四处是扰扰人声的地方,却等于虫豸,甚至于不如虫豸。要奋斗,终将为这个无情的社会所战败,到头是死亡,是同许多人一样自己用一个简单方法来结束自己。这不成!他要活下去,还有理想,有一切,个人的和社会的。
于是觉得害怕起来,再也不能忍受了,就起来点上了灯。
点上灯,对那未完成的画幅照照,在那画幅上他却俨然见出了一线光明。他心情忽然又变了。他那成功的自信,用作品在这大城中建树自己的雄心,回到身边来了。
于是来在灯光下继续给那画幅匀勒润色,工作直到半夜。
有时且写信给那可怜的害痨病的妻子,报告一切,用种种空话安慰那可怜妇人。为讨好她起见,还把生活加上许多文学形容词,说一到黄昏,就在京城里一条最风雅的文化街上去散步,欣赏各种美术品。
这一次就是这样散步回来时,他才知道大学生陆尔全来看他,放下个从他转交的挂号信。并留下字条说:“老聂,你家中来信了,会是汇票。得了钱,来看看我们罢。这里有三个朋友从陕西边地回来,一个病倒了,躺在公寓发热,肠子会烧断的!要十五块钱才给进医院,想不出办法,目前大家都穷得要命!”
年青人看看信封,是从家乡寄来的,真以为是钱来了。把信裁开,见信是寄住在岳家的妻写的。
哥哥,我得你三月十二的信,知道你在北京的生活,刀割我的心,我就哭了。你是有志气的人,我希望你莫丧气。你会成功,只要你肯忍受眼前的折磨,一定会成功。我听说你常常不吃饭,我饭也吃不下去。我又不能帮你忙。哥哥,真是刀割我心子!
你问我病好不好些,我不能再隐瞒你,老老实实告你,我完了。我知道我快要死了。晚上冷汗只是流(月前大舅妈死时,我摸过她那冷手,汗还是流)。上月咳血不多,可是我知道我一定要死。前街杨伯开方子无效,请王瞎子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