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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夜行的驿车
    我想单辟一章来锐明想象的力量以及它对我们生活的影响。但当我想了一下之后,便写下了一篇安徒生的故事。我觉得这个故事可以代替这一章,甚至会比一般泛泛地谈论这个题目能提供出想象的更明确的概念。

    在威尼斯古老而龌龊的旅馆里,根本找不到墨水。在这种地方要墨水干什么呢?用它给旅客们记那些敲竹杠的账目吗?

    不过,当汉斯·安徒生住在旅馆里的时候,在一个锡制的墨水瓶里还剩下了一点墨水。他开始用这点墨水写一篇童话。但是这篇童话眼看着一会儿比一会儿白下去,因为安徒生已经往墨水里掺了几次水。不过仍旧没能写完,于是这篇童话的欢乐的结尾就留在墨水瓶底里了。

    安徒生冷笑了一下,他决定他下一篇童话就叫做“留在干涸了的墨水瓶底里的故事”。

    他爱上了威尼斯,把它叫作“凋零的芙蓉”。

    在海上,低低的秋云飘动着。运河里的污水汨汨地流着。冷风掠过十字街头。但当太阳冲破乌云的时候,墙垣的绿霉下边便露出蔷薇色的大理石来,于是南外便呈现出城市的景色,跟昔日威尼斯大画家卡纳列托的画一样。

    不错,这座城虽然有点忧郁凄凉却仍然非常美丽。但安徒生为了要游历其他城市,已经到了和它告别的时候了。

    所以当安徒生派旅馆的茶房去买到维罗纳去的夜行驿车票的时候,并没感到特殊的惋惜。

    这个茶房和这家旅馆正好相配——懒洋洋的,总是略带醉意,并且手脚不稳,但却生就一副坦率而天真的面孔。他一次也没整理过安徒生的房间,连石板地都没扫过。

    红色天鹅绒的帘子里,时不时飞出一群金黄色的蛾子。洗脸只好用那一只破面盆,面盆上画着几个胸部丰满的洗澡的女人。油灯坏了。桌子上摆着一盏沉甸甸的银烛台,上面插着一段油烛头,权代油灯。这盏烛台大概从替善①时代起就没擦过。

    【①替善(1477—1576):意大利的伟大画家,文艺复兴时代艺术的卓越的代表人物。】

    从底楼小饭馆里冒出一股烤羊肉和大蒜的气味。一群年轻女人,穿着用破縧带马马虎虎系着的天鹅绒胸衣,整天在那儿大笑大闹,吵得人头昏脑胀。

    女人们有时互相揪住头发动武。当安徒生偶尔从这些打在一起的女人身边走过的时候,他就停下步子,赞赏地望着她们散乱的辫子、怒得发红的脸庞和燃烧着报复光芒的眼睛。

    但是最迷人的当然是流在两颊上的象小钻石珠似的气恼的眼泪。

    女人们一看见安徒生便平息下来。这位消瘦的、风雅的、鼻子细巧的先生,叫她们感到不好意思。虽然人们都恭恭敬敬地叫他做“诗人先生”,但她们都把他当作一个外路的魔术家。在她们看来,他是一个古里古怪的诗人。他身上的热血并不澎湃。他不和着六弦琴吟唱那些使人断肠的船夫曲,也不轮流向每一个女人吐露爱情。只有一次他把插在钮扣孔上的一朵绯红的蔷薇拿下来送给一个洗盘盏的奇丑的小姑娘。这个小姑娘还是个瘸腿,走起路来好象一只鸭子。

    茶房去买车票的时候,安徒生急忙走到窗边,拉并厚重的窗幔,正好看见茶房走在运河畔,一路吹着口哨,趁便还捏了一下一个卖虾仁的红脸蛋女人的乳房,因此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然后这个茶房站在运河的拱桥上,聚精会神地试着把吐沫吐到半个空蛋壳里,吐了好半天。蛋壳就浮在桥桩旁边。

    他终于吐到了蛋壳里,蛋壳沉下去了。然后这个茶房走到一个戴破帽子的小孩子身边。这孩子正在钓鱼。这个茶房坐到他旁边,茫然地盯着浮子,看什么时候能钓上来一条游荡的鱼。

    “噢,天那!”安徒生绝望地叫道。“难道今天我竟因为这个胡涂虫走不成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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