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福会
我又一次哄了她:“你讲得对,我得考虑一下。”
我一直假定,我们母女间,持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即她并不真的认为我是个一事无成的失败者,而我,确也从心里觉得,要多多尊重她的见解。但今晚琳达姨又一次提醒我:我们母女俩,从来没有互相了解过。我们只是在注释着彼此的见解。
可我听人耳已打了很大折扣,而母亲听入耳的,却比我说的内容要多得多……所以,她才会跟琳达姨说,我打算回学校去读个博士学位。
琳达姨与我妈,既是好朋友,又在明争暗斗。她们花了整整一生,拿各自的孩子攀比着。我比琳达姨的宝贝女儿薇弗莱大一个月,打从我们襁褓时代起,我们的母亲们就开始比较我们肚脐的折痕,耳垂的形状,跌破的膝盖愈合时间的长短,头发的密疏与深浅,穿破鞋子的多少……后来,就是薇弗莱的棋下得有多好,又捧回了多少奖品,多少报纸刊出了她的名字,她游览过多少城市……
我妈一听琳达姨提到薇弗莱,心里就不舒坦,自觉无法与她攀比。起先,妈是挺想培养我的。她替楼下一个退休教师做清洁工,而请他做我的免费钢琴教师,并借用他的钢琴让我练琴。然而我还是成不了独奏钢琴家,哪怕在教堂的青年唱诗班上伴奏也没有资格。她将此解释为,我是个大器晚成者。比如爱因斯坦,在他发明原子弹前,大家都以为他智力迟钝。
这圈麻将是映姨赢了,各自数好“段头”后,又开始新的一圈。
“知道吗,丽娜搬到树林区了?”映姨以一种大明星的自负口气说,一边看着她的牌,似乎不过随便说说的样子,一边迅速地收敛起那副得意的笑容力图作出谦虚的姿态:“当然,这还谈不上是一流的住宅区,也不属百万级的宅第,但这总归是一笔上算的投资,好过付房租,免得不意中被某人用手指弹出去。”
我这下明白了,映姨的女儿丽娜,一定已把我在俄罗斯公寓——一个层次较低的宅第,被房东赶出来的事告诉她妈了。不管怎么说,丽娜和我还是朋友。我们都长大成人了,相互说了太多的悄悄话,而且,同一件事,颠来倒去要讲上好几遍。
“时间不早了。”当这一圈完了后,我起身说。但琳达姨却把我按四座上。
“再坐一会,我们再聊聊,让大家重新认识一下你。”她说,“我们已有好久没有接触了。”
我清楚喜福会的阿姨们的这些客套:比如心里明明希望你可以告辞了,嘴上却还一个劲地挽留你,就像现在对我这样。“不,我真的要走了,谢谢。”我说,并且很高兴自己还记得应付这种客套的惯用托词。
“不,一定要再坐一会,我们有要紧事要跟你说,这与你妈妈有关。”映姨的大嗓门叫住了我,其他人的神情看上去也有点尴尬,好像这并非她们的本意,要在这里,触及一个多少令人伤感的话题。
我坐了下来。安梅姨旋身出去一会,端来一碗花生米,随手掩上门在桌边坐下。
霎时众人鸦雀无声,似乎不知该怎么打开一个话题。半天,映姨开口了:“我想,你母亲的死,是因为她冒出一个强烈的欲望。”她以不连贯的英文说着,渐渐改用中文娓娓地说开了。
“你妈,是个非常要强的女人。她很爱你,更甚于爱自己的生命。所以你就该明白,这样的母亲,是怎么也忘不了她另外两个孩子。她知道她们还在人世,还活着,在她去世前,她就打定主意去中国找她们。”
我立时想到,桂林的那对婴孩!我不是她们中之一。她们被她用吊带吊在双肩。
她的另外两个女儿!瞬时我觉得自己仿佛就置身在硝烟弥漫的桂林空袭之中,我看见,两个婴孩躺在路边嗷嗷啼哭,她们吮得通红的拇指,在我眼前晃动。她们的哭声感动了路人,她们被抱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