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意思的事情 三
他走进屋里,慢慢地脱下手套,用柔和的男低音说:“你们好。你们在喝茶吗?这倒正合适。外头冷得厉害。”
然后他在桌子旁边坐下来,喝下一杯茶,立刻谈起来。他谈话的方式中最显著的特点就是永久不变的取笑口吻,把哲学和打诨揉在一起,跟莎士比亚戏里的掘墓人①一样。他老是谈严肃的事,可是经他一讲,就绝不严肃了。他的评语总是尖酸刻薄,爱挑毛病,可是幸好他的声调柔和、平稳、招笑,那种刻薄和痛骂才不刺耳,很快就让人听惯了。每天傍晚他总要带来五六则大学生活里的趣闻,照例在桌旁一坐下,就讲起来。
“唉,主啊!”他叹气,讥诮地活动他的黑眉毛。“世界上有好多小丑哟!”
“怎么样?”卡嘉问。
“今天早晨我从讲堂里出来,在楼梯上碰到咱们那个老傻瓜某某人。……”他照例翘起马那样的下巴,想要找人抱怨一 下他的偏头痛,抱怨一下他的妻子,抱怨一下不肯来听他讲课的学生。“‘啊呀,’我想,‘他看见我了,这下子完蛋了,倒定霉了。……’”诸如此类,总是这么一套。要不然,他就这样开始:“昨天我听我们的某某公开演讲。我不懂我们的almamater②怎么会打定主意搬出象某某这样的宝货,独一无二的蠢才(这种话在天黑以后可别说呀),拿给群众看。是啊,他是全欧罗巴的傻瓜!天呐,象他那样的家伙在欧洲大白天打着火把也找不出第二个来!您想想吧,他演讲就象在吮糖块:咝-咝-咝。……他慌慌张张,差点看不清自己的底稿,他那些毫无价值的思想勉强在开动,就跟修士大司祭骑自行车那么慢腾腾的,糟糕的是你简直闹不清他到底要说什么。枯燥得要命,连苍蝇都会闷得断了气。这份沉闷也许只有我们在礼堂里开年会,台上宣读例行报告时候的沉闷才比得上,真是见鬼!”
接着,话题马上一变:
“三年前,尼古拉·斯捷潘内奇总还记得吧,我就做过那样的报告。天气又热又闷,我的制服勒着胳肢窝,紧得要命!我念了半个钟头,一个钟头,一个半钟头,两个钟头。……‘好了,’我想,‘谢天谢地,只剩下十页了。’我那报告的结尾有四页可以完全不念,我想把它删掉算了。‘总算只剩下六页了,’我想。可是,您猜怎么着,我偶然瞧一眼前面,看见第一排有一 位披着宽绶带的将军和一位主教并肩坐着。这两个可怜虫烦闷得身子发僵,睁大了眼睛免得睡着,可是脸上又极力做出注意听讲的神情,装得听懂我的话而且很爱听的样子。‘行,’我想,‘既然爱听,你们就听吧!我要叫你们多受会儿罪!’于是我索性把那四页也都对他们念了。“
跟所有爱讥诮的人一样,他讲起话来,只有眼睛和眉毛才含着笑意。在这种时候,他的眼睛里并没有憎恨或者恶意,只有十分俏皮的,仅仅在很善于观察的人的脸上才能看到的那种特别的、狐狸样的狡黠神情。如果继续谈他的眼睛,那我就要说我在他眼睛里还发现另外一种特色。每逢他接过卡嘉递给他的杯子,或者听她讲话,或者卡嘉有事出去一忽儿,他瞧着她的背影的时候,我就发现他的目光里带点温柔、恳求、纯洁的表情。……使女拿走茶炊,在桌上放了一大块干酪、水果、一瓶克里米亚的香槟酒,那是一种糟透了的葡萄酒,卡嘉住在克里米亚的时候却喝上了口。米哈依尔·费多罗维奇从书架上拿下两副纸牌,开始摆牌阵。照他的说法,有几种牌阵的摆法需要很高的灵敏度和非常集中的注意力,可是话虽如此,他打牌的时候仍旧不停地谈天解闷儿。卡嘉注意地看他的牌,给他出主意,然而不是用嘴说,而是用表情。她一个傍晚至多不过喝两小杯葡萄酒,我却喝四大杯,瓶里余下的酒就都归米哈依尔·费多罗维奇享用了,他酒量大而且从来不醉。
摆牌阵的时候,我们谈论各种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