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四
瞧着走动的货车队。
叶果鲁希卡躺在最后一辆货车上,能看见这整个一长串的货车。货车队的货车一共有二十来辆,每三辆一定有个车夫。在叶果鲁希卡躺着的最后一辆货车旁边走着一个老头儿,胡子雪白,跟赫利斯托佛尔神甫那样又瘦又矮,可是他有一 张给太阳晒成棕色的、严厉的、沉思的脸。很可能这个老人并不严厉,也没在沉思,不过他的红眼皮和又尖又长的鼻子给他的脸添了一种严肃冷峻的表情,那些习惯了老是独自一 人思考严肃事情的人就会有那样的表情。跟赫利斯托佛尔神甫一样,他戴着一顶宽边的礼帽,然而不是老爷戴的那种,而是棕色毡子做成的,与其说象一顶礼帽,倒不如说象一个切去尖顶的圆锥体。他光着脚。大概因为在寒冷的冬天他在货车旁边行走,可能不止一回冻僵,于是养成了一种习惯吧,他走路的时候总是拍大腿,顿脚。他看见叶果鲁希卡醒了,就瞧着他,耸起肩膀,仿佛怕冷似的,说:“哦,睡醒了,小子!你是伊凡·伊凡内奇的儿子吧?”
“不,我是他的外甥。……”
“伊凡·伊凡内奇的外甥?瞧啊,现在我脱了靴子,光着脚蹦蹦跳跳。我这双脚痛,挨过冻,不穿靴子倒还舒服些。……倒还舒服些,小子。……这么一说,你是他的外甥?他倒是个好人,挺不错。……愿主赐他健康。……挺不错。……我是指伊凡·伊凡内奇。……他上莫罗勘派那儿去了。……啊,主,求您怜悯我们!”
老头儿讲起话来好象也怕冷似的,断断续续,不肯爽快地张开嘴巴。他发不好唇音,含含糊糊,仿佛嘴唇冻住了似的。他对叶果鲁希卡讲话的时候没笑过一回 ,显得很严峻的样子。
前面,相隔两辆货车,有一个人走着,穿一件土红色的长大衣,戴一顶鸭舌帽,穿着高筒靴子,靴筒松垂下来,手里拿一根鞭子。这人不老,四十岁上下。等到他扭回头来,叶果鲁希卡就看见一张红红的长脸,生着稀疏的山羊胡子,右眼底下凸起一个海绵样的瘤子。除了那个很难看的瘤子以外,他还有一个特点非常惹人注意:他左手拿着鞭子,右手挥舞着,仿佛在指挥一个肉眼看不见的唱诗班似的。他不时把鞭子夹在胳肢窝底下,然后用两只手指挥,独自哼着什么曲子。
再前面一个车夫是个身材细长、象条直线的人,两个肩膀往下溜得厉害,后背平得跟木板一样。他把身子挺得笔直,好象在行军,或者吞下了一管尺子似的。他的胳膊并不甩来甩去,却跟两条直木棒那样下垂着。他迈步的时候两条腿如同木头,那样子象是玩具兵,差不多膝头也没弯,可是尽量把步子迈大;老头儿或者那个生着海绵样的瘤子的人每迈两步,他只要迈一步就行了,所以看起来他好象比他们走得慢,落在后面似的。他脸上绑着一块破布,脑袋上有个东西高起来,看上去象是修士的尖顶软帽。他上身穿乌克兰式的短上衣,满是补钉,下身穿深蓝色的肥裤子,散着裤腿,脚上一 双树皮鞋。
那些远在前面的车夫,叶果鲁希卡就看不清了。他伏在车上,在羊毛捆上挖个小洞,闲着没事做,抽出羊毛来编线玩。在他下面走路的老头儿却原来并不象人家凭他的脸色所想象的那么冷峻和严肃。他一开口讲话,就停不住嘴了。
“你上哪儿去啊?”他顿着脚,问。
“上学去,”叶果鲁希卡回答。
“上学去?嗯……好吧,求圣母保佑你。不错。一个脑筋固然行,可是两个更好。上帝给这人一个脑筋,给那人两个脑筋,甚至给另一个人三个脑筋。……给另一个人三个脑筋,这是实在的。……一个脑筋天生就有,另一个脑筋是念书得来的,再一个是从好生活里来的。所以你瞧,小兄弟,要是一个人能有三个脑筋,那可不错。那种人不但活得舒服,死得也自在。死得也自在。……我们大家将来全要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