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2
“‘马车!’我走出大门外叫道。既没有说话声也没有叹息声来回答我。……‘马车!’我又叫一遍。‘喂!公共马车!’”可是这儿既没有出租马车,也没有公共马车,只有坟墓般的寂静。我仅仅听见带着睡意的海洋发出呜咽声,酒后我的心怦怦地跳。我抬起眼睛看天空,天上一颗星也没有。夜色又黑又阴沉。看来天空布满了云。不知什么缘故,我耸了耸肩膀,不禁傻笑起来,再一次叫马车,然而声调已经不那么坚决有力了。
“‘马!’回声回答我。
“在旷野上步行四俄里路,而且是摸着黑走,那却是一想起来就不愉快的事。我下决心徒步赶路以前,考虑了很久,呼唤马车,后来耸动着肩膀,懒洋洋地走回小树林,心里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小树林里黑得可怕。从树干之间望出去,这儿那儿,现出别墅里红光闪烁的窗子。有一只乌鸦被我的脚步声惊醒,看见我要照亮通到亭子去的路而划亮火柴,害怕了,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上,擦着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我心里又烦恼又害臊,乌鸦仿佛明白这一点,就嘲笑我,呱呱地叫!我烦恼是因为我不得不徒步赶路,我害臊是因为刚才在基索琪卡家里我唠唠叨叨象小孩子一样。
“我走到亭子里,摸到一条长凳,坐下来。下面很远的地方,在浓重的黑暗后边,海洋发出低抑而气愤的咆哮声。我记得,我象瞎子似的既看不见海洋,也看不见天空,我坐在亭子里,却连亭子也看不清,这时候,在整个世界上,我只觉得我那酒后带着醉意的脑海里有些思想在漫游,此外,在下边一个地方,有一种肉眼看不见的力量发出单调的喧闹声。
不过,后来我打盹儿的时候,觉得发出喧闹声的好象不是海,却是我的思想,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照这样把全世界集中在我一个人身上,忘了马车,忘了这座城,忘了基索琪卡,沉浸在一种我十分喜爱的心境里。这就是您觉得在黑暗而不定形的整个宇宙里只生存着您一个人的时候您那种可怕的孤独心境。这是一种骄傲而险恶的心境,只有俄国人,思想感情象他们的平原、树林、白雪那样广阔无垠而且严峻,才会有这样的心境。假如我是画家,我就一定要画出一个俄国人盘腿坐着,一动也不动,双手捧住头,沉浸在这种心境里,当时他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样儿。……跟这种心境同时出现的,还有生活缺乏目标、死亡、坟墓里的黑暗等等思想,……这类思想连一文钱也不值,不过那脸上的表情大概倒很美呢。
……
“我坐在那儿打盹儿,一直下不了决心再站起来,我觉得那儿又温暖又安宁,可是,突然间,在平匀单调的海水声中,冒出某些声音,就跟十字布上露出花纹一样,吸引了我的注意,使我不再专心想自己。……原来有人沿着林荫路匆匆地走来。这个人走到亭子跟前,站住了,象小姑娘似的呜咽起来,用小姑娘般的哭声说:”‘我的上帝,这种生活究竟到什么时候才了结啊?主!’“凭她的说话声和哭声来判断,这人象是个十岁到十二岁的姑娘。她犹豫不决地走进亭子,坐下来,又象祷告又象诉苦地诉说起来。……”‘主啊!’她拖长声音说道,哭了。‘这真叫人受不了!
再怎么有耐性也支持不住!我一直忍着,一直沉默,可是,我总得生活下去呀。……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她照这样说了许多。……我想看一眼这个姑娘,跟她谈几句话。我怕吓着她,就先大声叹口气,咳嗽一声,然后小心地划亮一根火柴。……明亮的光在黑暗中一闪,照亮了哭着的那个人。原来她就是基索琪卡。”
“真荒谬!”冯·希千堡叹道。“漆黑的夜晚啦,海水的呜咽声啦,受苦的她啦,全世界的孤独集于一身的他啦,……鬼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缺手持短刀的彻尔克斯人了。”
“我跟您讲的不是故事,是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