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3)
从这种精神出发,我们才能理解弗兰茨对革命的软弱性。他最开始同情古巴,然后同情中国,被这些国家的残酷吓坏了后,只得叹口气,沉入文字的海洋,沉入没有分量亦远离生活的词句。他成了日内瓦的一名教授(那里没有示威游行),在一连串的克制中(无女人亦无游行的孤独),他发表了好些学术专著,都获得了可观的赞扬。后来有一天他遇到了萨宾娜。她是个新的发现。她来自一片土地,那里革命的幻觉早已退色,但革命中他最崇拜的东西还存留着:广阔的生活,冒险的生涯,敢作敢为,还有死的危险。他把她祖国的悲剧加在她身上,发现她显得更加美丽。糟糕的是萨宾娜对这出悲剧并不喜爱。“监狱”、“迫害”、“禁书”、“占领”、“坦克”一类词是丑陋的,没有丝毫浪漫气息。唯一使她感觉甜美引起思乡之情的词,是“墓地”。
墓地
波希米亚的墓地都象花园,坟墓上覆盖着绿草和鲜艳的花朵。一块块庄严的墓碑隐没在万绿丛中。太阳落山的时候,墓地闪烁着点点烛火,如同死魂都在孩子们的晚会上舞蹈。是的,孩子们的舞会。死魂都象孩子一样纯洁。无论现实生活如何残酷,即便在战争年月,在希特勒时期,在斯大林时期,在所有被占领的时期,和平总是统治着墓地。她感到心绪低落的时候,便坐上汽车远离布拉格,去她如此喜爱的某个乡间墓地走走。在蓝色群山的背景下,它们如摇篮曲一般美丽。
对弗兰茨来说,墓地只是一堆丑陋的石块与尸骨。
“我从不开车,车祸吓死人!就算没把你撞死,也让你留个终身标记!”正说着,雕刻家本能地抓住了自己的手指头,那指头有一天在他雕刻本版时差点给削掉了,现在还留在手上也算个奇迹。
“你说什么?”克劳迪今天状态最佳,沙哑着声音问,“我有一回碰上了严重车祸,我就没把命丢掉。再说,没有比住医院更有昧的啦!我根本睡不着,只是读呀读的,日日夜夜。”
他们都惊奇地看着她,更使她其乐融融。弗兰茨感到一种既讨厌(他知道那场车祸后妻子曾极度消沉又报怨个没完)又佩服(她总是有能力把每一件经历过的事说得有声有色)的复杂情绪。
“就是在那里,我开始把书分成白天的书和晚上的书,”她继续说,“真的,有些书是要白天读的,有些书只能晚上读。”
现在,所有的人都又惊奇又崇拜地看着她。所有的人,只除了雕刻家还握着自己的指头,皱着眉头回想车祸。
克劳迪转身问他:“司汤达的书你会归进哪一类?”
雕刻家没有听清问题,不舒服地耸耸肩。旁边一位文艺批评家说,他认为司汤达的书该白天读。
克劳迪摇了摇头,嘶哑着喉音说:“不,不,你错了,你错啦!司汤达是一位夜晚作家嘛!”弗兰茨置身这场白天夜晚的艺术之争,却不安地盼着萨宾娜到来。他们花了很多天的时间考虑她该不该接受参加这次鸡尾酒宴的邀请。宴会是克劳迪准备的,招待曾经在她私人画廊展出过作品的画家雕刻家们。萨宾娜遇见弗兰茨以后,总是回避他的妻子。他们又怕被发觉,于是得出结论,认为她来的话反而自然些,少些嫌疑。
他一边偷偷地朝门厅打望,一边听到了他十八岁的女儿的声音。女儿安娜在房子的另一端。他告退了妻子主持的这一圈,挤到女儿主持的那一伙中去。他们有的坐,有的站,安娜则盘腿坐地。弗兰茨知道,他妻子肯定也会转移到那边地毯上去的。有客人的时候坐在地毯上,这一姿态表明串直,不拘礼节,政治自由,殷情好客,还体现一种巴黎人的生活方式。克劳迪坐在地毯上的那热情劲儿使弗兰茨担起心来,她去买香烟会不会也坐在铺子的地上?
安娜坐在一个男人的脚上,问他:“阿伦,你最近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