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栅栏
我听见了她几乎绝望一般的喊叫:“别——去——!”
而我置若罔闻,继续朝它走去。
蛮牛抬起了它硕大无朋的脑袋,我瞧见了那对琥珀色的阴沉沉的眼睛,听见了它的粗浊的喘息声。
身后又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连连加速,猛地蹿上去,伸手抓住了它背上的鬃毛,然后纵身一跃,竟一下骑到了它的背上——这大概是我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英勇了。
那牛很怪,几乎没有动静。它大概做梦也没想到会有一个十岁的小屁孩子朝它背上爬。当它反应过来确实有人造次时,我已稳稳地骑在它的背上了。
在我向众人俯瞰的一刹那间,我觉得自己已经长大成人,并且非常伟大。
蛮牛立即狂颠起来。我紧紧揪住它的鬃毛。我觉得我的肠子要被颠断了,骨头也要散架了。热血直冲脑门,我闭起眼睛,觉得眼珠子就要一粒一粒地爆裂了。蛮牛挣脱了绳子,驮着我朝前奔突,我的屁股不断地被它颠得离开了它的脊背。
朝田野上冲去。
朝树林里冲去。
朝打谷场上冲去。
现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也没有,就只剩下了我与这头牛。而这头牛却横下心来要置我于死地。
我不敢想像我的结局。
日后,我无法理解自己在那样的时刻为什么竟然会想到在我家屋后的竹林里悬挂着的一个圆溜溜的黄雀窝、一条在月光下突然跃到空中的白跳鱼……
事情有点儿出人预料,我竟然获得了一个很体面的下场:在蛮牛冲向河边忽然发现自己没了出路而只好急拐弯时,我被甩到了水中。
蛮牛朝田野上跑了,人们都朝我跑过来。
我从水里爬上岸,英姿飒爽、威风凛凛地站在河堤上。
她拨开人群,扑到我跟前。她的眼睛里蒙着泪幕。她的双手抓住了我的手。我感觉她的手冰凉,浑身在发抖。
夜里,我的腰疼痛难熬,把一块枕巾咬烂了……
六
我十一岁那年,因为一件突然发生的事件,我们变得有点儿不大自然起来。
那是初夏的一个下午,我和一群孩子在草地上打仗,我的“金箍棒”被打折了,成了赤手空拳者。这时,我想起在她的门后有一根晾衣服的竹竿,便撒腿朝她的房间跑去。
她房间的门关着,我冒冒失失,猛地一推,门开了(事后我想,她本来是把门插了的,但没有插牢)。眼前的情景立即使我变成了一块传说中因偶然回头一望而顿时变成的石头!
我似乎听见她“呀”地惊叫了一声,又似乎看见她用双臂护住胸前,目光里充满惊慌和羞怯。
“快出去!”她跺着脚,水从洗澡盆里溅出,溅了一地。
我似乎还有一点印象:她当时的样子有点儿像我小时候跟母亲发脾气。
而我已经完全吓傻了,竟然站在门口动也不动。
“快出去呀!”她使劲地连连跺脚,并把身体转过去,“快出去……”
我这才猛然醒来,像一名被追赶的逃犯,转身就跑。我也不知跑出了多远,最后跑到了一片寂无一人的草地上,浑身发软地扑到上面,久久地把脸埋在茂密、湿润的草丛里。
其实,我并没有看见什么,只觉得屋里闪着一团亮光。这种经验,在后来的生活中又多次被唤醒过,那是在我有一次走进一座幽静的大山,看见绿阴深处倾泻下来一道雪白的瀑布的时候;那是在我有一次去草原,看见一个年轻姑娘把一桶鲜洁的牛奶往一只更大的木桶里倾倒的时候;那是在我有一次去北方一座城市,看见一座少女形象的晶莹剔透的冰雕的时候……
天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