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城市
国大陆的工厂最差劲,因为“他们老是倒闭”,一个农民工跟我说。他们也知道什么时候会有重大的政策变化——2005年初,一些工人跟我说最低工资要涨了,而这时候官方还没有正式公布。
许多我读过的写中国农民工的书并不真实。农民工早已不再生活在被警察抓捕的恐惧中,相反,官方忽视了他们的存在。本地居民的歧视也并非什么问题,因为打工族和本地人几乎从不碰面。他们高度的就业升迁情形也令我感到惊讶。几乎所有我在厂里认识的高层人员都是从流水线开始做起的。我认识的姑娘并未注定要回家种地,因为她们出来之前也没种过什么地。她们多半不知道家里有多少地,也不清楚几时开始农忙。我所有的臆测都来自90年代中期的农民工研究;十年过去了,这个世界天翻地覆,变得太快,快到无暇记录。
我开始喜欢上东莞,这地方似乎铆足了劲要把中国最极端的一切表现出来。拜金、环境破坏、腐败、拥堵、污染、噪音、卖淫、不良驾驶、鼠目寸光、压力巨大、拼死拼活,杂乱无序:如果你能受得了这儿,那到哪里你都能受得了。我尽最大的努力去适应这一切。午饭我吃两块钱一碗的面条,去哪儿都坐公交车。我穿牛仔裤和凉鞋,比许多出门时穿绣花衬衫和高跟鞋的打工女孩还朴素。在东莞我就像是隐形人,我也喜欢这样。在中国别的地方,一个到处盯着陌生人看、在笔记本上写来写去的人或许会引来注意;在这里,大家都忙着自己的事情,根本没工夫理我。只有一次:我在人才市场抄录墙上的一个告示说明。一个保安问我在干什么。我告诉他我在练习英语,他就让我走了。
对于外面的世界来说,东莞仿佛是隐形的。我在北京的朋友大多都曾路过东莞,但是他们所记得的——这真令人震惊——就是无穷无尽的工厂和妓女。我在这个隐秘的世界中跌跌撞撞,我和七百万,八百万,或是一千万人分享着这个世界。在东莞生活就像是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时,以一百一十公里时速冲下高速公路,四周景物变化纷呈,让人目不暇接。东莞是一个没有记忆的地方。
东莞也是一个矛盾体,因为近代中国的历史从这里开始。19世纪,英国向中国走私鸦片,蹂躏这个国家并掠夺它的财富。1839年夏天,清朝的官员林则徐在虎门港下令公开销毁两万箱鸦片,而虎门就在东莞。这个举动让中英两国爆发了第一次鸦片战争,双方在广东交火,英国的战船摧垮了中国军队,战争很快结束。《南京条约》签订后,香港割让给英国,中国开埠通商,给予外国史无前例的商业和法律特权。中国的历史课上说,虎门销烟照亮了中国的近现代纪元:对外国列强的屈服,随之而来的是清王朝覆灭,革命,战争和共产党在1949年的胜利。
但这个地方还有另一种历史。1978年的秋天,香港太平手袋厂在东莞开设了第一家外资工厂,第一年的收入是一百万港币。工厂将香港运来的材料加工为成品,再运回香港,销往世界各地。太平手袋厂开创的这种模式,被数以千计的工厂所追随。接下来的两年里,中国设立了四个“经济特区”,作为吸引外资和免税政策等鼓励自由企业措施的试验田。最大的一个特区是深圳,位于东莞以南约八十公里,并很快成为了中国对外开放的展示台。深圳是规划出来的样板城市,由北京的领导意志催生出来,得到国家部委及下属企业支持。
东莞不一样。没有任何人的指令,就这么发展起来了。深圳胸怀大志要发展高科技和创意产业,而东莞做的是它力所能及的,也就是说,香港和台湾那些低技术含量的工厂,做衣服、玩具和鞋子。这些工厂只需要廉价的土地和劳力,以及当地官员的放任自流。一开始的那些根本就不能叫做现代工业。许多早期的工厂是二三层的房子,一间屋子里坐五十个工人,在桌前做一些简单的活儿,比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