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春节后的一天,憋了许久的熊大缜把要去冀中的打算说给了叶企孙。
叶企孙已然康复,苍白的面容已开始泛红。正是午后小憩时,他斜躺在床上,翻看着学生们弄来的各地报纸。
听熊大缜这么一说,他翻身坐起,放下报纸,趿拉着鞋走到端坐在茶几后的熊大缜面前。
你说的是真的吗?
熊大缜点点头。
看见学生一脸凝重,叶企孙知道他所言非虚了。
这些天,叶企孙就觉得熊大缜有些异样。他外出的次数越来越多,在办事处待的时间越来越少,他眼睛里还传达出欲言又止的意味。而这些表现,在叶企孙心里则像电光石火一样倏然闪过,却并没有往深处想。他偶尔会有感觉,认为熊大缜风华正盛,许是有妙龄少女追慕弄出点风花雪月的故事吧。哪料想,意外之事竟以如此方式袭来。
叶企孙颓然坐回,两手撑住床沿,眼睛盯着地板,许久没有言声。
室内一时陷入沉寂。
熊大缜知道老师的态度。这些年来,叶师对他不仅是良师益友,在情感世界里,还如同父子。叶师一直教导他在物理科学的道路上要一直往前走,不要往两边看,右边是权力,左边是金钱,伸手可得,却令人沉沦。在他的心目中,唯有科学才能救国,这是他坚定不移的信念。记得自己在叶师指导下,运用红外光技术进行夜间拍摄获得成功后,叶师兴奋地对他说,这种技术在世界上也是先进的,如果把它应用在我们的军事侦察测绘等方面,对国防力量则是很大的加强。目前这种研究以德国为先,希望你去德国留学,学成归国后,我相信你会成为这个领域的奠基者……如今,老师的话犹在耳边回响,但自己却选择了另外一条道路,老师,我该怎么说服您呢?
熊大缜就说了种种理由。
叶企孙也不插话,静静地听着学生的话,就像听一场论文答辩。对于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的中国知识分子,熊大缜选择的道路犹如一道最难解的论题。这道题在风雨如磐的旧中国,叶企孙进行了n次选择,他自认为都答对了。但是今天,他却为难了。
若干年后,当他身陷囹圄,在回忆当初熊大缜决意跟共产党走武装抗日道路那段情景时,他如实地写出了自己当初踌躇莫展的心情:
1938年春节后,有一天,熊突然告吾,他已决定要到冀中去,帮助那里的人民武装抗日,那里需要科技人员帮助,是一位姓黄的(住北京西单附近某教会学校)介绍他去的;吾是不赞成他去的,但因事关抗日,吾无法极力阻止,也没有什么理由可以阻止他。几天后,他动身了。吾只送他到同学会门口,没有看到带路的人。(《中国科技的基石》,第563-564页)
“吾是不赞成他去的”,这就是当时叶企孙的真实态度。
但是,熊大缜的选择题委实太难了,叶企孙一时也很难判断出它是否有正确答案。如果他不滞留天津,或许不会遇到这样的难题。或许命运看他经历委实太过顺畅,故意生出这样的波澜让他承受。总之,1938年3月的某一天里,叶企孙这个孩童时期就能推演算数九章的人,经历了他一生最难演算的一道题目,演算这道题让他以后的人生结结实实挨了一记无法躲闪的重拳。
1937年4月14日,清华大学评议会第127次会议议决,批准叶企孙在国内休假。这就是说,该年是他的轮休年。按照计划,他可以带助手在国内休假或搞科研。即使是七七事变爆发,似乎也没有挡住他的学术脚步。据钱伟长等人回忆,在日本人已经侵占北平之后,叶企孙在使馆区六国饭店居住的时候,仍在指导学生搞课题研究。8月底,他从北平撤出,准备带熊大缜南下休假,只因天津以南铁路交通中断,又加上他突患伤寒,只得滞留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