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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四四章 多歧路,今安在(三)
下。

    天下不是国家,又是国家。

    天下是一致的道德。

    天下是具体的所有制。

    天下是主流的宗教。

    天下是具体的生活方式。

    所以,实质上,松苏模式,某种程度,算是“亡天下”的。

    但难受之处在于,这种“亡天下”,似乎并不差。

    这个区别,其实朝鲜国的儒生也明白。只不过批判的武器代替不了武器的批判,当大顺的军舰开到釜山之后,朝鲜国的儒生,其实已经丧失了谈论或者定义“天下”二字的资格。

    通过历史上的一个小片段,就能大致去理解,天下、国家、朝代之间的区别。

    大明万历二年,朝鲜国贡使团来大明朝贡,恰逢王阳明从祀孔庙这件事。

    朝鲜贡使团的书状官许篈,对于王阳明、王安石从祀孔庙的事,大为不满,他认为大明已经亡天下了。

    【邪说横流,禽兽逼人。彝伦将至于灭绝,国家将至于沦亡……名为中国,而其实无异于达子。】

    简而言之,如果不把王安石从孔庙里扔出去、如果继续让王阳明进孔庙,在朝鲜人看来,中国人就变成达子了,他们才是中国。

    所以,如今,当大顺强迫朝鲜开埠的时候,朝鲜国很多儒生,就认定大顺是“蛮夷”了。

    刘钰不懂儒学,也不会辩经。

    但他可以指着朝鲜国的鼻子讽刺,说他们和锡兰国更像,没人敢反驳。

    因为大顺的军舰三天两头在朝鲜国周边晃悠,于是朝鲜国内部,早就发起了一场自我避险的蚊子狱,最后得出了一个官方共识:其实大顺是中国。

    听起来好像挺搞笑,大顺起义军、驱鞑虏,而终有天下,是不是中国,难道还有疑问吗?

    现实就是在儒生界,真的有疑问。

    然后等着大顺下南洋、舰队越造越多的时候,这个疑问在大顺内部还可以存在,但在大顺周边是不准疑问的。

    因为,内部是否有疑问,那是学派之争,是影射显学里的“管仲”到底仁不仁的争论。小问题。

    而在藩属有疑问,这句话几乎等同于跟天子说“吾欲取而代之”,或许未必是征服,但朝鲜王做天子,大顺皇帝做藩臣的意思,肯定是有的。

    可,正所谓,武器堵不住人的嘴。

    刘钰随时可以指着朝鲜国的鼻子骂,说他们更像锡兰,包括朝鲜王在内,没有人敢正面说刘钰纯属放屁,你们大顺是达子,我们才是正统。

    但私下里,是否这么想,那就难说了。

    所以,这就是改革派儒生群体存在的意义——天下这个概念,如果不想瓦解,还是需要改革派儒生搞出一套全新的东西。

    也所以,孟松麓很难受,很迷糊,很茫然,有点快要被逼疯了,因为他们身上不止背着大顺的核心省份,还背着整个天下,儒家的天下。连王安石、王阳明入孔庙,都涉及到是否是亡天下的争论,况于此时大顺进行的种种改革。

    权哲身则觉得未来无限好,自己找到了救国之路,老师的担忧看起来并无意义。他的老师选择让他们这些激进派跑到大顺,也就证明他们已经放弃了那些扯犊子的争论,故而学到手即可。

    于是,当两个人各怀心思喝到一定程度后,以箸击节,唱了两首古诗。

    权哲身一丁点都没有“多歧路、今安在”的困惑;一丁点也没有拔剑四顾心茫然的迷茫。

    却唱了一曲李太白的名篇: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直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坐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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