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的俗缘:
音响亮、口齿清楚、按腔落板,宝玉的神魂都唱的飘荡了。直等这出戏煞场后,更知蒋玉函极是情种,非寻常角色可比……
作者善用“戏中戏”的手法来点题,但红学专家一般都着重在十八回元春回家省亲,她所点的四出戏上:《豪宴》、《乞巧》、《仙缘》、《离魂》,因为“脂本”在这四出戏下曾加评语,认为元妃“所点之戏,伏四事,乃通书之大过节,大关键”。这四出戏出自《一捧雪》——伏贾家之败,——伏元妃之死,《邯郸梦》——伏甄宝玉送玉(俞大纲先生认为《仙缘》影射贾府抄家,宝玉悟道,更为合理),——伏黛玉之死。这几出戏暗示贾府及其主要人物之命运固然重要,但我认为九十三回蒋玉函扮演之《占花魁》对之主题意义及其结局具有更深刻的涵义。此处涵义可分二层,首先,中国所有的爱情故事中,恐怕中的小说《卖油郎独占花魁》中秦小官对花魁女怜香惜玉的境界最接近贾宝玉的理想。出身贫苦天性醇厚的卖油郎秦重,因仰慕名妓花魁娘子,不惜节衣省食,积得十两银子,到院中寻美娘(花魁的妓名)欲亲芳泽,未料是夜花魁宴归,大醉睡倒,小说如此描写秦小官伺候花魁女:
酒醉之人,必然怕冷,又不敢惊醒她。忽见栏杆上又放着一床大红纻丝的棉被,轻轻的取下,盖在美娘身上,把灯挑得亮亮的。取了这壶茶,脱鞋上床。捱在美娘身边,左手抱着茶壶在怀,右手搭在美娘身上,眼也不敢闭一闭……
等到花魁真的呕吐了,他怕污了被窝,就让她吐在自己新上身的衣袍袖子里,整理了腌臜酒吐后,“依然上床,拥抱似初”,直到天明,秦小官并未轻薄花魁女。秦重对花魁这种由爱生怜之情,张淑香女士认为近乎宗教爱张淑香《从小说的角度设计看卖油郎与花魁娘子的爱情》,收于《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丛刊:小说之部(二)》,巨流图书公司印行。,秦重以自己身上的衣物去承受花魁吐出的秽物,这个动作实含有宗教式救赎的意义,包纳对方的不洁,然后替她洗净——花魁乃一卖身妓女,必遭尘世污染。而贾宝玉本人在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风流》中,面对奄奄一息的晴雯,亦是满怀悲悯,无限怜惜,恨不得以身相替。四十四回《喜出望外平儿理妆》,平儿被凤姐错打后,宝玉能为她稍尽心意,竟感“喜出望外”。宝玉前世本为神瑛侍者,在灵河畔守护绛珠仙草,细心灌溉,使之不萎。历劫后堕入凡尘,在大观园内,宝玉仍以护花使者自居,他最高的理想便是守护爱惜大观园中的百花芳草(众女儿),不让她们受到无情风雨的摧残。宝玉自己本为多情种子,难怪他观看蒋玉函扮演秦重,服侍花魁,“怜香惜玉”、“缠绵缱绻”,会感到“神魂飘荡”,而称蒋玉函为“情种”了。“秦重”与“情种”谐音,因此,“占花魁”中的卖油郎秦重亦为“情种”的象征。贾宝玉跟蒋玉函不仅在形貌上相似,在精神上也完全认同,因为蒋玉函扮演的角色秦重——情种,也正是宝玉要扮演的。贾宝玉与蒋玉函这两块玉可以说神与貌都是合而为一的。
《占花魁》这出戏对的结局有更深一层的涵义,因为这出戏亦暗伏蒋玉函与袭人的命运结局。袭人姓花,并非偶然,在某种意义上,花袭人的命运与花魁女亦相似,宝玉出家,贾府败落,袭人妾身未明,她的前途也不会好,鸳鸯为众丫鬟之首尚不得善终,袭人的命运更不可卜。卖油郎秦重最后将花魁救出烟花火坑,结为夫妇,结尾时,蒋玉函亦扮演秦重的角色将花袭人——花魁女,救出贾府,完成良缘——这,也是宝玉的心愿,他在第二十八回《蒋玉函情赠茜香罗》,早已替二人下了聘。事实上宝玉在俗世间,牵挂最深俗缘最重的是袭人而不是旁人。一般论者把当做爱情故事来看,往往偏重宝玉——黛玉——宝钗的三角关系,其实宝玉——蒋玉函——花袭人三人的一段世俗爱情可能更完满,更近人情。前文已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