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起我这支笔来,想写点我在这地面上二十年所过的日子,所见的人物,所听的声音,所嗅的气味,也就是说我真真实实所受的人生教育,首先提到一个我从那儿生长的边疆僻地小城时,实在不知道怎样来着手就较方便些.我应当照城市中人的口吻来说,这真是一个古怪地方!只由于两百年前满人治理中国土地时,为镇抚与虐杀残余苗族,派遣了一队戍卒屯丁驻扎,方有了城堡与居民.这古怪地方的成立与一切过去,有一部《苗防备览》记载了些官方文件,但那只是一部枯燥无味的官书.我想把我一篇作品里所简单描绘过的那个小城,介绍到这里来.这虽然只是一个轮廓,但那地方一切情景,却浮凸起来,仿佛可用手去摸触.
一个好事人,若从一百年前某种较旧一点的地图上去寻找,当可在黔北、川东、湘西一处极偏僻的角隅上,发现了一个名为镇的小点.那里同别的小点一样,事实上应当有一个城市,在那城市中,安顿下三五千人口.不过一切城市的存在,大部分皆在交通、物产、经济活动情形下面,成为那个城市枯荣的因缘,这一个地方,却以另外一种意义无所依附而独立存在.试将那个用粗糙而坚实巨大石头砌成的圆城作为中心,向四方展开,围绕了这边疆僻地的孤城,约有七千多座碉堡,二百左右的营汛.碉堡各用大石块堆成,位置在山顶头,随了山岭脉络蜿蜓各处走去;营汛各位置在驿路上,布置得极有秩序.这些东西在一百八十年前,是按照一种精密的计划,各保持相当距离,在周围数百里内,平均分配下来,解决了退守一隅常作蠢动的边苗叛变的.两世纪来满清的暴政,以及因这暴政而引起的反抗,血染红了每一条官路同每一个碉堡.到如今,一切完事了,碉堡多数业已毁掉了,营汛多数成为民房了,人民已大半同化了.落日黄昏时节,站到那个巍然独在万山环绕的孤城高处,眺望那些远近残毁碉堡,还可依稀想见当时角鼓火炬传警告急的光景.这地方到今日,已因为变成另外一种军事重心,一切皆用一种迅速的姿势在改变,在进步,同时这种进步,也就正消灭到过去一切.
凡有机会追随了屈原溯江而行那条常年澄清的沅水,向上游去的旅客和商人,若打量由陆路入黔入川,不经古夜郎国,不经永顺、龙山,都应当明白镇是个可以安顿他的行李最可靠也最舒服的地方.那里土匪的名称不习惯于一般人的耳朵.兵卒纯善如平民,与人无侮无扰.农民勇敢而安分,且莫不敬神守法.商人各负担了花纱同货物,洒脱单独向深山中村庄走去,与平民做有无交易,谋取什一之利.地方统治者分数种:最上为天神,其次为官,又其次才为村长同执行巫术的神的侍奉者.人人洁身信神,守法爱官.每家俱有兵役,可按月各自到营上领取一点银子,一份米粮,且可从官家领取二百年前被政府所没收的公田耕耨播种.城中人每年各按照家中有无,到天王庙去杀猪,宰羊,磔狗,献鸡,献鱼,求神保佑五谷的繁殖,六畜的兴旺,儿女的长成,以及作疾病婚丧的禳解.人人皆依本分担负官府所分派的捐款,又自动地捐钱与庙祝或单独执行巫术者.一切事保持一种淳朴习惯,遵从古礼;春秋二季农事起始与结束时,照例有年老人向各处人家敛钱,给社稷神唱木傀儡戏.旱暵祈雨,便有小孩子共同抬了活狗,带上柳条,或扎成草龙,各处走去.春天常有春官,穿黄衣各处念农事歌词.岁暮年末,居民便装饰红衣傩神于家中正屋,捶大鼓如雷鸣,苗巫穿鲜红如血衣服,吹镂银牛角,拿铜刀,踊跃歌舞娱神.城中的住民,多当时派遣移来的戍卒屯丁,此外则有江西人在此卖布,福建人在此卖烟,广东人在此卖药.地方由少数读书人与多数军官,在政治上与婚姻上两面的结合,产生一个上层阶级,这阶级一方面用一种保守稳健的政策,长时期管理政治,一方面支配了大部分属于私有的土地而这阶级的来源,却又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