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小札与闲话红楼第19节 其实黛玉也可以很世故1
我常常感慨当代社会“思想进步”太明显了,凡事都喜欢单刀直入,毫不含蓄,痛快固然痛快,却也把古典情怀之美破坏殆尽。不必说古典作品,连现代名家的经典之作,于我们也渐渐隔膜。比如有人批评杨绛的男女主人公虚伪。大约在他们眼里,这本书主题也和时下婚外恋影视片“一声叹息”之类差不多。所以最好是爱了就上床,下床就离婚,打破一个旧世界,建设一个新世界,才算勇敢,来那么多扭扭捏捏做什么?又比如有人说才是伟大作品,只算言情读物,因为后者伤春悲秋太小市民了,甚或至于说比红楼梦还伟大。种种奇谈,不一而足。我只能说,社会的审美情趣,整个变了。除了商业社会赤裸裸崇尚功利,还有一个原因,是文化层的断裂,传统的失落,使得暴民文学和小市民文学大行其道,贵族精神已然成为一种遥远的不可复见的东西。
请不要误解“贵族精神”一词。不是身为贵族就具有贵族精神了,或者有钱有闲者才配有贵族精神。比如和《影梅庵忆语》,前者是市民阶层的生活写照,后者是贵族阶层的生活写照,可是二者流露出来的精神气质,我以为前者是贵族的,后者才是市民的——或者说,小资的。
在红楼梦的评论中,有一个无法回避的话题,就是对宝钗和黛玉的褒贬。红楼梦问世之后,百余年间,虽然很多人说着黛玉的不好,但是绝大多数读者,都是钟爱黛玉的,包括那些指出她的缺点的人。到今天,情况倒了过来,越来越多人表示,不喜欢黛玉这个“麻烦”的女孩子。选择爱人,他们宁可要袭人。就好像金庸武侠小说的女主人公,最受欢迎的永远是双儿和小昭。
我不得不又费力解释一下“女奴”这个词,它不只是用来形容身份的。比如,同样是小姐,探春的气质是贵族的,迎春的气质是女奴的;同样是丫环,紫鹃的气质是贵族的,袭人的气质是女奴的。我以为紫鹃的贵族气质,毫不逊色于黛玉。
在把宝钗和黛玉来做比较的时候,有一个大的前提。红楼梦的主旨是怀金悼玉。它描绘的,是青春与美的毁灭,千红一哭,万艳同悲。每一个年轻女孩子,都是它悲悼的对象,无论她们存在什么样的缺陷,也不会抹掉她们的美丽。她们都是“水做的骨肉”,和“泥做的骨肉”“浊臭逼人”的成人的、男性的世界对立的。很多红楼梦中的人物,都不应用非黑即白的阶级斗争眼光来看待。
所以不要简单的把宝钗视为一个入侵者,木石前盟的破坏者。雪芹第一回就开宗明义,把本书和那些“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的“风月笔墨”区别开来,五十四回又借贾母之口,批判了一回“陈腐旧套”。如果宝钗只是个拨乱其间的跳梁小丑,又何以显示宝黛爱情的可贵呢?
宝钗美吗?美。和贾家三代不成器的男人敬、赦、政、珍、琏、蓉等比起来,和她的亲哥哥薛蟠比起来,她是那样高贵出尘。即使在一群出色的女孩子之间,她也是佼佼者。作者欣赏同情她吗?是的。宝钗和黛玉一样,是那些美丽、聪慧而不幸女孩子的代表,作者对她命运无限的悲悯。即使是伊甸园里的蛇——袭人,作者心虽严冷,笔却温厚,绝不会把她写成一个小丑来糟蹋她,何况是宝钗。
但是作者对宝钗和黛玉的感情又的确不同。我想引用清代龚自珍一首诗《世上光阴好》来谈这个问题。
世上光阴好,无如绣闺中。静原生智慧,愁亦破鸿蒙。
万绪含淳待,三生设想工。高情尘不滓,小别泪能红。
玉茁心苗嫩,珠穿耳性聪。芳香笺艺谱,曲J数窗栊。
远树当山看,云行入抱空。枕停如愿月,扇避不情风。
昼漏长千刻,宵缸梦几通。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