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坦布尔》 勘探博斯普鲁斯
句,抛开历史的恩怨,如孩子般尽情享受,期望多知道这个世界,多去了解——一个五十岁作家逐渐了解这种狼狈的挣扎叫做喜悦。每当我发现自己谈论博斯普鲁斯和伊斯坦布尔暗街的美与诗意,内心便有个声音告诫我切莫夸大,此种倾向可能出于我不愿承认自己的生活缺少美。如果我把我的城市看作美丽而迷人,那么我的生活必也如此。许多早期作家在书写伊斯坦布尔时往往养成这种习惯——在他们歌颂城市之美,用他们的故事迷惑我的同时,我却想起他们已不住在他们描述的地方,反而偏爱伊斯坦布尔西化后舒适的现代化设施。我从这些前辈那里得知,只有不再住那里的人有权对伊斯坦布尔的美大加颂扬,而且不无内疚:因为一个以城市的废墟与忧伤为题的作家,永远意识到幽灵般的光投射在他的生命之上。沉浸于城市与博斯普鲁斯之美,就等于想起自己的悲惨生活和往昔的风光两者差距甚远。
跟母亲乘船旅行,总是以同样的方式结束:陷入急流一两次,在船的尾涡中晃几回后,船夫便在阿席扬的路底让我们下船,就在鲁梅利堡垒的岬湾之前,亦即海流拍打上岸之处。接着母亲陪我们在岬角附近走走,此为博斯普鲁斯的最窄地段,哥哥跟我就在“征服者”默梅特围城期间所用的大炮附近玩一阵子。这些大炮如今公开陈列于城堡墙外,我们往这些巨大老旧的圆筒里瞧,酒鬼和游民晚上就在里头过夜,里头尽是排泄物、碎玻璃、破铁罐和烟蒂,我们不得不觉得我们的“辉煌遗产”实在是——至少对住在这儿的人来说——莫测高深,教人纳闷。
来到鲁梅利堡垒渡船站时,母亲会指着一条卵石路,和如今坐落着一家小咖啡屋的一段人行道,“从前这里有一栋木造雅骊,”她会说道,“我还小的时候,你外祖父带我们到这里过暑假。”这栋被我想成老旧、废弃、诡异的夏日别墅,在我心里总是跟我听到的第一个关于它的故事联系在一起:屋主住在底层,是某帕夏的女儿,1930年代中期,我母亲在此避暑期间,屋主在不可思议的情况下遭窃贼杀害。母亲见这黑色故事让我如此震惊,便指给我看别墅遗址的船库废墟,改说另一个故事:她面带哀愁的笑容追述往事,说当时外祖父不满外祖母做的炖秋葵,一气之下把锅子扔到窗外,掉进深邃湍急的博斯普鲁斯海里。
伊斯亭耶有另一栋雅骊别墅,俯瞰船库,是某个远亲的住家,也是母亲与父亲不合时的去处,但就我记忆所及,这栋别墅后来也成了废屋。在我的童年时代,这些博斯普鲁斯别墅对于新富阶级以及逐渐增多的中产阶级来说毫无魅力可言。老宅邸难以抵御北风与寒冬:由于坐落在海边,要使屋内温暖,既不容易且花费庞大。共和国时代的有钱人不像奥斯曼帕夏一样有权势,而且他们觉得坐在塔克西姆周围地区的公寓里远眺博斯普鲁斯比较西化,因此现已衰败且家道中落的奥斯曼世家——陷入贫困的帕夏子孙,希萨尔这些人的亲属——找不到人接收他们位于博斯普鲁斯的雅骊老宅。因此我的整个童年时代,一直到1970年代,在城市扩展的同时,雅骊别墅和宅邸若非陷入帕夏子孙与住在苏丹后宫的疯狂妻妾之间的遗产纠纷,便是隔成几间公寓或单房出租。油漆剥落,木头因湿冷而变黑,或被想盖现代公寓的不明人士焚为平地。1970年代末期,惟有父亲或伯父驾着“1952道奇”载我们晨游博斯普鲁斯的周日才算得上周日。奥斯曼逐渐消失的文化遗迹,无论多么令人悲痛,却未令我们裹足不前:毕竟,我们属于共和国时代的新富阶级,因此希萨尔《博斯普鲁斯文明》的最后痕迹事实上是一种安慰。看见一个伟大文明延展下去,我们感到欣慰,甚至自豪。我们总是去欸米甘的“梧桐树下”咖啡馆吃“纸包哈尔瓦”沿着款米甘或别别喀附近的海岸漫步,看往来的船只。到沿路某处,母亲会叫我们停车,下车买个花盆或两条大蓝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