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直到母亲绝症在身病卧高床,我方如五雷殛顶肛肠寸断。那是1987年,那时节我正在中学教书,当班主任。待从医院回到讲坛,不由得对我满堂学生咬牙切齿如毒誓如恶咒道:“倘若你们不孝敬父母根本没资格谈什么报效祖国。即使将来真的为国为民做了点什么而对父母不曾尽孝,待父母终其天年之后,你们必然慢慢体味到那种如同身陷炼狱痛苦终生的滋味,任何丰功伟绩也压不住那种悔恨那种自责!”
便事到迄今了,我也不敢天天目睹亡母遗像,偶尔翻检出来,必因浮想联翩而扼腕长啸痛哭失声。
我在丙班留下来。我总弄不明白,为什么人们不让我回到丁班。
不过,自从丁班班主任去过我家,爸爸常在黄昏时带我出外散步。依了山势水势,他更为详细地对我讲解战术战例。听爸爸讲战争是一种享受。无论死的活的输的赢的经他一讲,全能在我脑子里变得活灵活现。
对于他所讲的一切,父亲常常要我复述。对我的记忆力,他是很满意的。令他不满的是我的兴致所在:我对人物性格的感受,远胜于对兵法的看重。他觉得我提的问题,大都是无聊无稽又无法回答的。比如说,有一次他讲到,项羽把刘邦的爹绑到阵前,说要烹了吃,刘邦却哈哈大笑,要“分一杯羹”。我问爸爸:“如果刘太公真被杀了,刘邦是不是会喝一碗用他熬的人肉汤?”
爸说:“刘邦当然算准了他爹不会被杀才这样说的。”
我仍不甘心:“可是,万一刘太公真被杀了,刘邦当时会怎么样?是昏过去呢还是拔剑自刎呢?”
爸有点不耐烦了:“这是史实,铁定了,怎么可以胡乱假设的?”见我忿忿,爸又补了一句:“如果刘邦判定不了项羽的行状,他根本不能得天下。”
我急忙问道:“爸爸,刘太公可没有他儿子那么高明,他定是判不准项羽行状的,是么?”
爸说:“是。”
“那么爸爸,刘太公五花大绑,不但面对着沸水快刀,还要耳闻儿子高叫着吃他,心中想了些什么呢?”
见我如此不可理喻,爸真的生了气:“孩子,我们今天讲的是兵法。为将用兵就得知己知彼,才可百战不殆。在楚汉相争中,刘太公当时想了什么,事实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刘邦项羽是如何想的。”
我明知爸爸有道理,但心中总不大舒服。一时间,我忽然觉得名垂千古的汉高祖,还比不上那位在朝阳下化作水沫的人鱼姑娘,便忍不住说出口来:“哼,一份江山有什么了不起?难道还比得上一个爹爹重要不成!”
我爸一时语塞,竟想不出什么训辞来,只好背了山风点支烟抽。
我却突然暗自庆幸,心想:“管我是谁生的呢,反正我有两个爸爸两个妈妈,总比那个差点儿连爹也被人煮了吃的刘邦走运多了。”况且,自从丁班班主任家访后,快一个月了,我还不曾挨过一顿打。他几乎每天带我登高讲课,让我知道有个巴顿将军,知道不可一世的拿破它为什么会败在只有一只眼的库图佐夫手下……父亲向我描述的,是一个英雄的世界,而他的女儿,不但丝毫未现为国为家赢得光荣的迹象,而恰恰相反:尽给他惹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