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柳风眠却是信鬼而不怕鬼:“我爷爷说了,只要不贪不淫不害人,鬼是不会上身的。”讲完道理,就劝他那几个没贪没淫没害人的同学别怕;劝来劝去,见他们依然每次都怕得手脚冰凉,便老气横秋叹一声“孺子不可教也!”然后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说:“那好,现在送你们回家。”于是被送的与送人的或余悸森森或豪气干云从后墙鱼贯蜇出结伴而行。
见被送的虽然被人前后拥着仍免不了东张西望满睑鬼祟,尤其关宝宝,拽着我书包带那只手的指甲都紧张得白了,便更是觉得自己责任重大,饶是不信,也巴不得从哪棵树后真闪只鬼出来,以让我拼命降住,要他向关宝宝道歉求饶。
我也因此对柳风眠佩服不已。有天早上他走到我们丙班教室门口,招我出去,交给我一本书说:“看完还我。”就伸个懒腰又回了班。
那是蒲松龄的。我才明白,原来他那些孤鬼故事尽来自书中。于是常在晚饭之后邀帮大院的孩子钻进竹林讲电讲神,快乐得很。那些军人后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光听故事还觉不够味,有人便提议化装演故事。好长一段日子,那竹林那蕉林那墙院拐角处,总传出些凄凄厉厉的鬼哭狼嚎,吓坏了家属们。她们那时已不像从前那么清闲可以在黄桷树下纳鞋底织毛衣,而是要集中起来,学习《五年计划》。这些久已习惯在家相夫教子的女人们,摆起龙门阵来,开口是“社会主义”,闭口是“一五计划”,摩拳擦掌准备建设国家。
我父亲却没有解甲归田的姿态,依然全心全意地,将女儿坚守在兵书战史之中。每日鸡鸣即起,督促我练过拳脚,然后我去跑步他去游水。黄昏时分,则常常要我脚上腰际缠了沙袋,跟他去上丘丘峦峦。
父亲爱水爱山。有时我们一起跑到长江边,他就一头扎下浪里去,我见那儿长江浪头接浪头漩涡连漩涡,低低沉沉地怒吼着奔腾而去,心里总是发怵。父亲跟条鱼似地在水里,自由得很,他绰号叫“水怪”。父亲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也许我从来都不及父母聪明,也与一生怕水有关吧?我喜欢和他登山。时时在山顶上,父亲叫我站得离地远远,逆了风,长声即诵苏轼。陈亮、辛弃疾等人的作品,而已必须抬头挺胸铿锵激昂,说是“读英雄词表英雄志,而心不入英雄意境乃亵渎英雄之事!”
有个黄昏,在山顶那片被火烧云燃得金碧辉煌的松林里,父亲跟我讲述岳飞旧事,说,“英雄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不久前,我才发现自己经过两年多才好不容易做到父亲教的教导“宁可流血不可流泪”,一下子又听他说英雄到了伤心之处也会弹泪,就不由大吃一惊,忙问:“是不是因为伤心,英雄也是有理哭的?”爸说:“若为了凡人事,英雄也不可以哭;若为了英雄事,凡人也是有理哭得的。”我弄得更是稀里糊涂,父亲就说:“比如赵子龙在长坂坡,孤身血战救出阿斗,交到刘玄德手上,刘玄德泪流满面。若是为了儿子受到了惊吓而哭便是无理;但他是为几乎痛失爱将而哭,这便哭得有理了。”
见我更是一脸迷惘,爸便让我回家读《陈情表》与《出师表》,似乎那是验证他女儿能否成为英雄的试金石。他认为“读《出师表》不哭不忠;读《陈情表》不哭不孝。”
读《陈情表》我倒是哭了。特别是想起我香港父母的养育之恩,更能领会李密的孝顺之情……但读《出师表》,却怎么也未哭成功,尽管我十分景仰诸葛孔明。父亲沉吟半晌,说:“尽管爸爸打你不少,你将来定会是个孝敬的孩儿;但更为重要的,是要对祖国对人民尽职尽责尽心尽力,做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诸葛武侯为榜样;实在忠孝不得两全时,你可退一步做到忠而不孝,你妈妈和我,是无论如何不会怪你的。”成年以后,我果然对一切工作尽职尽责尽心尽力,自以为理直气壮地放弃了许多尽孝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