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江村悲喜剧
狠命朝东江磕头,直磕得额头流血,一道道鲜血流在脸上,恐怖极了。
后来地上的火星也都灭了,远远的河滩上升起了萤火虫,它们是短暂的会飞翔的星星,像一个个不可解的谜,时时飞进孩子的梦里去。采采半夜醒来,仿佛听到村庄沉重的叹息,她轻轻叹一口气,翻了个身,又睡熟了。
第二天下午,江村的孩子都听说了一个消息,江源带了源婶婶去市医院,医生说,源婶婶失了神了。
一个又一个午后,江采采伏在老水翁树的树根上钓虾公,听得那洗衣服的女人说话,原来源婶婶生江满棠的时候染了病,再也不能生孩子,江源绝不能就这样断了后,他这回一定是要另娶的了。
从此,路过江村的人都能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终日坐在江边,死死地盯着江水,仿佛要看穿整个东江,看到水底去。而她所期望等待的那个叫做江满棠的孩子,却已千真万确,再也不会回来。
龙舟节的悲喜剧一并过去之后,东江渐渐恢复平静,龙船偃旗息鼓,静静地停泊在水翁树下。过不了多久,人们卸下它全身披挂的华美装饰,把它深埋在淤泥之下。一同被埋下去的,除了龙船,还有江村的热闹和飞扬。江村的沉静一直要延续到岁末,快过年的时候,大家都闲下来,村里便出钱请来一个戏班,搭好戏台,在晒谷场唱大戏。
戏班带来了华衣彩服,还有马,以及一套响个不停的锣鼓乐器。追在戏班后面的,除了一帮流着鼻涕的孩子,还有已经长成大姑娘的水萍。
“察笃灿——”锣鼓响起来,这晚唱的是《傻仔洞房》。
大家放下碗筷,急急跑了来,占不到前头位置的孩子,就坐上父亲的肩头,那没有肩头坐的,搬了高高的长板登站着。一条板凳,开始时站三个,不久便站上去六个,再不久,哗啦一声倒了。人们全笑起来,那摔倒在地的,摔得越痛,就笑得越凶。这些热闹水萍看不到,她捧着饭碗站在舞台前,碗里的饭是早吃完了,只是舍不得拿回家去洗。舞台那么高,唱戏的人走到前面时,鞋子差一点儿就触到她仰起的脸,她浑然不觉,只是不由自主地,靠得近些,更近些。
舞台上唱对手戏的是大花脸的傻仔,和他浓妆艳抹的老婆。傻仔唱了一段,忽然装腔作势爬在地上,“汪!汪!汪!”学起狗叫来。老婆用肉包子掷他,他伸手接住肉包子,再转手塞进嘴巴里,眼见得他两边腮鼓起来,活像快死的鸡抱鱼。观众们哈哈大笑,齐声喝起彩来。
水萍忘情地鼓掌,手里的饭碗落在地上,碎了——不过,在这样热烈喧哗的时刻,没有人听见饭碗破碎的声音,就连水萍自己,也没有听到。
戏散了,又过了好久,夜深得看不见手指头,水萍煮了番薯糖水,送到戏班去。
快要天亮的时候,露水沾湿早行人的裤脚,有人看到傻仔和水萍躲在草垛后面,抱成一团。
第二天下午,北风吹熄了北帝庙前的红烛,有人看到傻仔在庙后面的桑树下,咿咿呀呀地,教水萍唱戏文。
“察笃灿——”,晒谷场点亮灯火,锣鼓又响起来,这回唱的是《陈世美不认妻》。
花脸画成了白脸,傻仔摇身一变,变成了陈世美。昨晚浓妆艳抹的女人穿上了荆钗布裙,哭哭啼啼,唱秦香莲吃谷糠。唱着唱着,孩子先散了去,口哨呼啦一吹,到小学操场玩“网鱼”游戏去了。紧接着是男人,一个一个散了去,到小卖部的麻将台找乐子去了。舞台周围只剩下女人,老的嫩的,她们举起袖子就连成一片云,她们抹一把眼泪又抹一把眼泪。戏唱得越苦,越让人哭得肝肠寸断,就越教人迷恋。女人们的苦难久经堆积,如湖水日渐积蓄,到如今,终于由秦香莲砸开了凄苦的堤坝,委屈和苦痛决堤而出。整个场子,一时间,陷入了自虐式的凄凉的狂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