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远行
6、盒仔饭
天冷到深处,就到了岁末新年。每到新年,母亲总要带着两个孩子回娘家。
母亲的娘家那么远,总是天还没亮就起来走路,走到太阳升得老高老高,才走到石龙火车站。母亲一个人排队买票,叮嘱两个孩子坐在路边看管行李,不管谁来搭讪,都不要搭理。
母亲买好票回来,江一波却赖在地上不肯走了。母亲拉着他站起来,他就指着旁边的小摊档——他看上了一杆黑色的冲锋枪。
“不买,阿妈没有钱。”母亲挑起行李,“快走,我们到火车上吃盒仔饭去。”
江一波紧紧地扯住她的扁担绳子:“你骗人!你不是有钱吃盒仔饭吗?”
江采采走到母亲身边,大声地冲她的哥哥喊道:“你不吃饭会死的,不玩枪又不会死!”
“你看采采多乖,你比妹妹大两岁,一点儿也不懂事。”
那可能是母亲第一次夸奖她。那一整天,她都不能抑制内心的欢喜。她看不到哥哥沮丧的神情,更无暇想象生活对于另一个孩子的伤害。关于成长,那些艰辛的命题,要到许多许多年以后,在一次遥远的旅途中,她坐在另一趟车上,忽然回望童年,她才能慢慢地把视线从她自己身上移开,落在江一波的脸上,她才意识到一同生长的另一个孩子,以及更多更多的孩子,在贫乏中,永远失去了展翅飞翔的机会。
那天中午,他们在火车上吃了番茄炒鸡蛋的盒仔饭,酸酸的番茄,香香的鸡蛋,江采采把饭盒吃了个底朝天,差点儿把舌头也吃进肚子去。她坐在窗前,眼睛睁得像两个铜铃,她使劲地望着窗外的风景,她觉得每一座山每一道水都美丽动人,她恨不得飞到窗外去,她变成一阵风,或者一朵风里的云。
“妈,你看,山上的树真好看,好像好多小雨伞。”
“嗯,那些是荔枝树。”
“湖里的水好清啊!”
“嗯,你大舅家的水比这些还清。”
“妈,我们今晚就能看到海吗?”
“不,今晚我们到大姨家过夜,明天才到海边去。”
他们从火车上下来,又坐了半天汽车,才来到一座大山脚下。从车上下来,采采一点儿也不觉得累,她走在母亲前面,两条腿像野生的小兽一样敏捷有力,嘴巴嘀嘀咕咕说个不停。
“妈,你看!”山路上横卧着一棵老树,树身已经枯了,只有根部还长出绿叶。妈妈放下担子,先把江一波抱过去,正想抱采采,采采却一弯腰从树下空隙钻过去了。
“采采好犀利!”妈妈擦干净额上的汗水,欣慰地说。
采采低着头,心里亮堂堂的,她走得更起劲了。他们沿着蜿蜒的山路走呀走,走到大山深处,天完全黑下来,星星全亮了,仿佛有人在天上点亮了许多小小的明灯。他们在星光下走,翻过巨大的大石岩,就看到村庄微弱的灯火。
他们走进村口,忽然好多大狗一齐吠着跑出来,两个孩子吓坏了,紧紧地贴在母亲身后。在大狗后面,大姨领着表哥出来了。大姨接过担子,母亲就空出两只手,她牵着两个孩子,低头跟在大姨身后。
采采握着母亲的手,不知道为什么,一阵暖暖的颤抖掠过她的心脏,她忽然想秘密地、轻轻地哭一场。
夜里,孩子们爬上床睡觉,母亲和大姨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两人不知道为了什么,细碎哭了好一会儿。不久她们抹干眼泪,小声说起话来。
采采迷迷糊闭着眼,隐约听到大姨说起大姨丈的风湿病,又说起表哥读书不争气,然后又说到大舅和大妗,大舅在香港,已经取得了正式的身份纸,今年可以从正式的关口回家了。母亲说起父亲没出息,又说起哥哥很懒,从来不肯做家务,倒是采采,虽然年纪小,但手脚勤快,能够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