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话本八种》序
开讲之前,听众未到齐,必须打鼓开场,《得胜令》当是常用的鼓词,《得胜令》又名《得胜回头》,转为《得胜头回》。后来说书人开讲时,往往因听众未齐,须慢慢地说到正文,故或用诗词,或用故事,也“权做个得胜头回”。《碾玉观音》用诗词作引子,《西山一窟鬼》连用十五首词作引子,但《错斩崔宁》使用魏进士的故事作引子,《冯玉梅》便用徐信夫妻团圆的故事作引子,这都是开场的“得胜头回”。
这个方法——用一个相同或相反的故事来引入一个要说的故事——后来差不多成了小说的公式。短篇的小说如、《醉醒石》等都常常保存这种方式。长篇的小说也往往有这样的引子。《平妖传》的前面有《灯花婆婆》的一段;的前面有《洪太尉误走妖魔》的一段。《醒世姻缘》更怪了,先叙晁家的长故事,引入狄家的故事,而引入正文之后,晁家的故事依旧继续说完。后来清朝学者创作的小说如,如,如,如,各有一篇引子。有时候,这种引子又叫做“楔子”,但这个名称是不妥当的。元人的杂剧里,往往在两折之间插入一段,叫做“楔子”,像木楔子似的。元曲的“楔子”没有放在篇首的。在篇首如何可用“楔”呢?
不但这个引子的体裁可以指示中国小说演变的痕迹,还有别的证据可以使我们明白“章回小说”是出于这种话本的。本书《西山一窟鬼》的引子说:自家今日也说一个士人,因来行在临安府取选,变做十数回蹊跷作怪的小说。
《西山一窟鬼》全篇不过六千字,那有“十数回”呢?大概当时说话的人随时添枝添叶,把一个故事拉的很长,分做几回说完,也有分做十数回的。《西山一窟鬼》本是一片鬼话,添几个鬼也不嫌多,减掉几个也不算短,故可以拉长做“十数回”说完。但写成话本时,许多添的枝节都被删节了,故只剩得六千字了。
一“回”不是一章,只是一“次”,如明人小诗“高楼明月笙歌夜,此是人生第几回”的“回”字。说书的人说到了一个最紧要的关头,——一个好汉绑上了杀场,午时三刻到了,刽子手举起刀来正要砍下;或者一个美貌佳人落在强暴之手,耸身正要跳下万丈悬崖,——在这种时刻,听的人聚精会神,瞪着眼发急,——在这个时候,那说书先生忽然敲着鼓,“镗,镗,镗”,他站起来,念两句收场诗,拱拱手说,“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他说了这句话,收了鼓,收了摊,摇头去了。这便叫做“一回书”。
本书的《碾玉观音》分上下两回,上回之末说崔宁和秀秀逃到潭州同住,这一天崔宁到湘潭县官宅里承揽了玉作生活,回路归家,正行间,只见一个汉子,头上带个竹丝笠儿,……挑着一个高肩担儿,正面来,把崔宁看了一看。崔宁却不见这汉面貌,这个人却见崔宁,从后大踏步尾着崔宁来。正是:谁家稚子鸣榔板,惊起鸳鸯两处飞!
这正是全书的吃紧关头,但说话人说到这里,念了两句收场诗,忽然停止了。
“第一回”便完了。下回说话人却远远地从刘两府的一首词说起,慢慢说到崔宁的东人郡王派了郭排军送钱与刘两府,路上遇着崔宁。这种分段法,和后来的小说分“回”完全相同。如第八回之末写林冲被绑在树上,薛霸便提起水火棒来,望着林冲脑袋上劈将来。可怜豪杰束手就死!正是:万里黄泉无旅店,三魂今夜落谁家?
毕竟林冲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又如第三十回之末写武松和庵里那个先生相斗,两个斗到十数合,只听得山岭旁边一声响亮,两个里倒了一个。但见:寒光影里人头落,杀气丛中血雨喷。
毕竟两个里厮杀倒了一个的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我们拿这两条例子来比《碾玉观音》的分段之处,很可以看出“章回小说”是从这些短篇话本里演变出来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