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觉与理智
人类所谓之仁慈或残忍,自私或大公的许多道德观念或功利观念之加入。你若把这些观念来评判蜘蛛,可知于实际无当。
人类语言则是经历了很长时期而逐渐创造的。因此人类理智中之时空观念,也必经历很长时期之演进而逐渐地鲜明。但到今天,我们则认那些观念谓是一种先天范畴了。如实言之,我们尽不妨认为人类心灵其先也只是直觉用事而已,必待语言发明逐渐使用,然后逐渐从直觉转化出理智来。
在这里我们若深进一层讲,便有人类哲学上两个极神秘极深奥的问题发生。第一是万物一体的问题,第二是先知或预知的问题。蜘蛛因为并没有我在织网捕捉飞虫的想法,所以若用人类理智的思想惯例来看,蜘蛛的直觉里可以说它是抱着万物一体观的。又可说,蜘蛛的直觉里,好像有一个预知必有飞虫误投我网将粘着以供我食的观念,因此又可说直觉里是有预知的部分的。换言之,蜘蛛的直觉,可以从自己体内直觉到自己之体外去,又可从这时现在直觉到未来将然处去。那岂不甚堪惊奇吗!其实这亦是寻常事。试问蜘蛛乃及一切动物之直觉本能,如他们不能由内直觉到外,从现在直觉到将来,他们又如何能在此天地间获得生存呢?
其实这些神秘惊奇的事情,也并非昆虫动物之类有之,在人类间亦有之。尤其在人类之幼小时期,当他没有学得一切语言文字来运用思想发挥理智之时,此等心能,却特别显著。即如婴儿吸奶,在他亦只是一种直觉或本能,其实也好说婴儿正在默思与深思,他似乎预知他此刻不吸奶将会饿,饿了便会死,所以必该得吸奶。他似乎又预知只要一啼哭,有人便会把奶递给他。他又像预知如何用嘴放在奶上,如何用力吮吸,便可使奶汁流入他腹内,便可解救他饥饿。这一套,自然不能说是他的知识,因知识只是知道当前的,已经验与正在经验的。而他这一套,自啼哭以至吮吸,乃是直透事变之未来,直是一种先知。其实在他的心知上,连母亲和奶和他自己都不知道,亦都未曾加之以分辨,只是浑然一片。因此在他心知上也是万物一体的。你若把婴儿啼哭要奶当做是人类自私心之最先发动,那又大错了。试问在婴儿又何尝有此感想呢?
人类理智的长成,最先只是追随在此一套直觉之后,而把人类自己发明的言语来加以分析,说这是母亲,这是奶,这是你饿了,现在是饱了。这是你,你饿了,只要吸吮母亲的奶,便能不饿,便能饱。其实这些话,并没有对婴儿之直觉上有了些增添,只是把他的直觉平铺放开了,翻译成一长篇说话。把凝聚成一点卷紧成一团的抽成一线,或放成一平面,渐渐便成了人类之理智。这正如庄子之所谓凿混沌。然而浑沌凿了,理智显了,万物一体之浑然之感,与夫对宇宙自然之一种先觉先知之能,却亦日渐丧失了。
至于婴儿如何地在他嘴唇和舌上用力,如何把母亲的奶吸入己肚,又如何在腹中消化,此等动作,在婴儿虽是不学便能,在大人却直到现在还不能把语言来详细地分析,详细地叙述,因此依然还是一神秘。这便是中国思想传统之下所讲的天人之别了。
我们现在再把此一类事引申,转移到大人身上来。其实在大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此一种情形,亦时有发现。如当你有一番极真挚的感情,由你心坎深处突然流露,在你已深切感到,而不及用语言文字来分析,来解释的,岂不很多吗?又如你日常行动,不在你理智指挥之下,而继续不辍,默默地,深深地,向往追求,连你自己也不知其所以的,岂不也是寻常有之吗?又如当你灵机一动,灵光一闪,忽然像覕见了什么似的,你若用语言文字五细细籀绎,可以放开来成一番大理论,写一篇长文章,岂不是直觉在先,逐渐把语言文字如抽丝,如掘井般,才逐渐引申透冒出来吗?总之,理智是较浅较显的,直觉是较深较隐的。理智是人文的,后天的,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