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岁月
我一生中参加过不少会议,大自联合国大会,小到公社生产大队的会议,但没有哪一次会议像1966年6月的那次“亚非作家紧急会议”那样开得惊心动魄,提心吊胆,至今想起来都似乎还能感觉当时的惶恐不安。
我被学校通知去参加“亚非作家紧急会议”担任英语翻译时,大约是在1966年的6月下旬。当时,全国已经掀起了“文化大革命”的浪潮。学校已经停课,外交部派来了以刘新权同志为首的工作组领导运动。校园里整天闹闹哄哄,生活的秩序全都被打乱了。接到通知要我去参加会议,我很高兴,以为至少可以暂时躲开这混乱的环境。我还天真地希望开完会时这场“革命”也许可以结束了。
会议在京西宾馆召开。刚报到的第一天还没有什么异样感觉。代表名单上云集了全国知名的老年、中年、青年作家。我自少年时代起就爱看文艺作品,所以看到这张名单时激动不已,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见到这么多的作家。
但是,几乎在开会的头一天就出现了麻烦。不知道是哪里的造反派冲进京西宾馆非要揪出某一个作家,说他是“黑帮黑线人物”。会议的气氛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了。后来的两天,这类事不断发生。大厅里在开国际会议,京西宾馆的门口聚集着要揪斗会议代表的红卫兵,真正是人心惶惶。我们都接到通知不要出京西的大门,怕一出门就被抓走。记得主持会议的是廖承志同志,每天也有成群结队的造反派喊着口号,一定要揪他回去批斗。这样地挨过两天后,情况越来越险恶。有的造反派势力很大,冲进来揪走了代表。就在这时,我们工作人员被紧急召集去开会,会上传达了周总理的指示,明确讲这个会议一定要开好,不得干扰。特别提到廖承志同志要保护,有什么问题会后再说。听了周总理的指示,大家松了一口气,京西宾馆是军队的宾馆。那时候,军队还没有介入到地方的文化大革命,还没有派性,所以根据周总理的指示,宾馆加强了警卫力量。尽管大门口每天仍然是聚集了众多吵吵嚷嚷的造反派,但揪人的事没有再发生。记得我的房间在第八层。有几次散会后,心里烦闷,站在阳台上想散散心。可是,下面的大街上川流不息地过往着一车车的红卫兵,到处都是口号声,到处都是造反派打着各种旗帜的队伍。我觉得像是生活在一个围城之中,周围的四堵墙贴满了红色的标语向我挤压过来,挤得我透不过气!我真想逃出去,但却无路可走!
会议的计划是会后分成几路到各地去参观访问。我被分配在诗人、作家朱子奇同志带队的一组前往武汉、江西、上海。然而,就在出发前一天,我得知朱子奇同志不能去了。造反派的压力太大,会议的领导顶不住,只能保证与会的作家把会开完。北京的会结束后,朱子奇同志不得不回单位接受批判!我们这一路临时改由刘白羽、杜宣同志带队。
我们从北京出发后的第一站是武汉,那是因为毛主席正在武汉,他要会见参加会议的全体外国代表。所以北京散会后,全体人员都去了武汉。我们到达的第二天,安排了一次游江活动。到了船上,我们才得知毛主席正在畅游长江。当地陪同的领导遥指着一个方向说毛主席正在横渡长江。大家都很激动,不过从我们的船上当然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想象而已。后来,毛主席接见了会议代表。我已有两年没有见到毛主席了。远远望去,他显得神采奕奕,精神很好。那次见到主席,我觉得离他那么遥远。以前,我像看待父辈一样看待毛主席。他对我也如对晚辈一样慈祥。我们一起在他的游泳池住所讲英语,在他那冬日的小院中陪他散步,还陪他一起吃晚饭。我是在陪毛主席吃饭时学会吃肥猪肉的。那白花花的大肥肉蘸上调料,毛主席可以吃好几块!可是此时此刻,毛主席坐在那里安详地会见会议代表,我真不知道他是否了解成千上万的人正在这块土地上倍受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