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筒炮台烟
为证明他自己的话合理,进一格外努力的操作。他起得很早,把屋里屋外收拾得顶整洁,仿佛是说:“你看,秀华,贫苦并无碍于生活的整洁呀!”同时他在一个补习学校兼了钟点。所得的报酬很少,可是他满脸笑容的把这一点钱递在秀华手中:“秀华,别着急,咱们有办法,咱们年轻轻的,肯出点汗,还能教贫穷给捉住吗?是不是,秀华?”
秀华很随便的把那一点钱放在身旁,一语未发。进一啃了半天手指甲,而后实在忍不住了,才低声的,恳切的说:
“华!我知道这一点钱太少,没有什么用处。可是,积少成多,我再去想别的法子呀。比如说,我可以写点稿子卖钱。”“写稿子!”秀华冷淡的问。
“嗯!”进一想了一会儿:“是这样,秀华,我尽到我的心,卖尽我的力,去弄钱。可是弄钱只为解决生活,而不为弄钱而弄钱。因此,我去兼课,我写稿子,一方面是增加收入,一方面也还为教书与作文章有益于别人的事。假若,你以为我可以用我的心力去作生意,发国难财,除了弄钱别无意义,你就完全把我看错了!我希望你把我凭良心挣下来的每一个钱,都看成我的爱,我的劳力,我的苦心的一个象征。你要为这样的钱吻我,夸赞我,我才能得到鼓励,要更要好要强,象一匹骏马那样活泼有力,勇敢热烈!能这样,我们俩便是一对儿好马,我们还怕拖不动这一点困苦吗?笑!秀华!笑!发愁,苦闷,有什么用处呢!”
秀华很勉强的笑了一笑。她有一肚子的委屈,可是只简单的缩敛成很短的,没有头尾的几句话:“什么也没有,没有交际,没有玩耍,没有……”
“我知道!我知道!每次朋友来,都叫你脸红。没有好茶叶,漂亮的点心,没有香烟……甚至于没有够用的凳子和茶碗。可是,朋友们也该知道现在是抗战时期呀。他们知道这个,就该原谅咱们。假若咱们是由发国难财而有好茶好香烟好茶杯给他们享受,他们和咱们就都没有了良心,你说是不是?秀华,打起精神来,别再叫我心里难过!”
秀华没再说什么,可是脸上也并没有一点笑容。进一也不敢再多讲,他知道话太多了也不易消化。他去擦皮鞋,扫地,以免彼此对愣着。虽然如此,屋中到底还是沉静得难堪。一位朋友来给解了围。进一的迎接朋友是直爽而热烈的。有茶,他便倒茶;没茶,他干脆说没有。假若没有茶,而朋友真口渴呢,他就是走出二里地也得把茶水弄了来。
这位朋友是来求他作点事。在婚后,正如婚前,进一有求必应的。特别在婚后,他仿佛是故意的作给秀华看:“你说咱们不会招待朋友,朋友有事可是先来求我呀!彼此帮忙才是真朋友,应酬算什么呢!”
三言两语,朋友把事情说清楚;三言两语,进一说明了他可以帮忙。然后,他三步当作两步的去给友人办理那件事。
把事情办成,他给了友人回话,而后把它放在脑子后头——进一永远不爱多说怎样给别人帮忙的经过;帮忙是应该的,用不着给自己宣传。
过了几天,他已经几乎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友人来了,给他道谢。一边说着话,友人顺手的放下一筒儿炮台烟。
“喝!炮台!”进一笑着说。“干什么?”
“小意思!”友人也笑了笑。“送给你的!”
“我不吸烟!”进一表示不愿接收礼物。
“留着招待朋友。遇到会吸烟的。你送他一枝,一枝,他也得喜欢!”说罢,友人就搭讪着告辞了。
送客回来,他看见秀华正拿着那筒烟细细的看呢,倒仿佛从来没看见过的样子。
“秀华!”进一笑着叫。“给他送回去吧,反正咱们俩都不抽烟。凭咱们这破桌子烂板凳,摆上这么一筒烟也不配合!”“你掂一掂!”秀华把筒儿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