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狗
枪,是一对小鬼子,都戴着小铁盆,托着枪冲我来了。我往后望望,后边还有呢,都托着枪,戴着小铁盆。我心里就一研究,我要是早知道了信,我满可以埋伏在门后边,就凭我那口刀,进来一个宰一个,至少也宰他们几个。我太晚了,十几支快枪把我挤在床上,我连伸手摸刀的工夫也没有哇。我看了看窗户,也不行,洋窗户,上下都扣着呢,我跑不了。好了,研究不出道儿来,我就来文明的吧,等着好了,看他们把我怎样了!幸而我老穿着裤褂睡觉,摸着大棉袍就披上了,一语不发。进来一个咱们的人,狗娘养的,汉奸!他教我下来,跟着走。我没言语,只用手背一撩,哼,那小子的右脸上立刻红了一块。他一哎哟,刺刀可就把我围上了,都白亮亮的,硬梆梆的,我看着他们,不动,也不出声。那些王八日的唧里骨碌不知说了些什么,那个狗娘养的捂着脸又过来了,教我下来,他说到院里就枪毙了我。我下来了,狗娘养的赶紧退出老远,怕我的手背再撩他。一个王八日的指了指我的刀,狗娘养的教我抱着刀,他说:抱着你的刀,看你的刀能救了你的命不能。这是成心耍弄我,我知道;好,我就抱着我的刀。往外走吧,脊背上,肋条上,全是刺刀,我只要一歪身,大概就得有一两把插到肉里去。我挺着胸,直溜溜的走。走到院里,我心里说,这可到了回老家的时候了。我那会儿,谁也没想,倒是直想你,春子。我心里就这么研究,王八日的杀了我,我有儿子会报仇呀。”老人笑了笑,缓了口气,亲热的看了儿子一眼。“反正咱们和王八日的们是你死我活,没个散儿。我不识文断字,可是我准知道这个。果不其然,到院里那个狗娘养的奉了圣旨似的教我跪下。我不言语,也不跪下,心里说,开枪吧,小子们,把你太爷打成漏杓,不用打算弯一弯腿!两个王八日的看我不跪,由后面给了我两枪靶子,哼,心里说,你俩小子还差点目的,太爷不是这么容易打倒的。见我不倒,一个王八日的,也就是象你离我这么远儿,托起枪来,瞄我的胸口,我把胸挺出去。拍!响了。连我都纳闷了,怎么还不倒下呢?那些王八羔子们笑起来,原来是空枪,专为吓吓我。王八羔子们杀人,我告诉你,春子,决不痛痛快快的,他们拿你当个小虫子,翻来覆去的揉搓你,玩够了再杀;所以我看见他们就生气,他们狠毒,又坏!”老人不笑了,连那只小一点的眼也瞪起来,似乎是从心里憎恶那些王八羔子们。“那个狗娘养的又传了圣旨,”老人接着说,“带回去收拾,反正早晚你得吃上一颗黑枣。我还是不言语,我研究好了,就是不出一声,咱们谁得手谁杀,用不着费话;是不是,春子?”杜亦甫点了点头,没有话可说。
“出了大门,”老人又说下去:“他们还好,给我预备的大汽车,就上了车。还抱着刀,我挺着腰板,教他们看看,太爷是没得手,没能把刀切在你们脖子上,好吧,你们的枪子儿我也不怕!你们要得了我的命,可要不了我的心气;这是一口气,这口气由我传给我的儿子孙子,永远不能磕膝盖儿着土!我这么研究好了,就看他们的瞄准吧!到了个什么地方,黑灯瞎火的我也没看清是哪里。这里听不见别的,齐噔咯噔的净是皮鞋响。他们把我圈在一间小屋里,我就坐在地板上闭眼养神,等着枪毙。我没有别的事可想,就是恨我的刀没能出鞘。他们人多,枪多,我不必挣蹦,白费力气干吗。我等着好了,死到临头,我得大大方方的,皱皱眉就不算练过工夫。是不是,春子?”
杜亦甫又点了点头。
“待了不知好久,”老人又搓起双手来,仿佛要表演出那时怎样的不耐烦。“他们把我提到一间大厅上去,灯光很亮,人也不少,坐的是官儿,立着的是兵。他们又教我跪下,我还是不出声,也不跪。磨烦了半天,他们没有了主意,刺刀可就又戳在我胸口上,我不动,纹丝不动,眼皮连抬也不抬;哼,杀剐随便,我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