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哇?”心眼却很好,富有同情感。在十六名同学中,三年不说一句违心话,不做一件违心事的,我认为只有她一个人。“批邓”时,每个同学都至少贴过一张表态性质的大字报。唯独她例外,不写。很干脆地说:“阿拉写不来嘛!”若是别的同学,起码属于路线斗争的立场问题。对她,没人敢这么上纲上线。谁也奈何不得她。
她确是“写不来”。
老师将我和她编在一组,交给我帮助她提高“写作水平”的任务。
我第一次看她写的东西,是学期个人总结。连标点符号也不会用,一“逗”到底,最后一个实心大句号。而那字,像稻田里插的秧苗,一律倾斜地“长”在格子里,仿佛字字是从下往上挑着写的。通篇有四分之一的字似是而非,缺胳膊短腿。语法就更谈不到了。我想替她重标一下标点,力不从心。一“逗”到底,还看得明白。若重新断句,则没有一句话意思是完整的。
我十分惊诧,问:“你上过几年学呀?”
答曰:“初一。”
又问:“为什么初中都没念完?”
答曰:“母亲死了,家中缺劳力,帮父亲挣工分。”
再问:“教你的语文老师没给你讲过如何运用标点符号吗?”
答曰:“谁有耐心认真学那些?”
“为什么?”
“不学那些就嫁不了人啦?”
我怔怔地瞧着她,许久不知说什么。
她说崇明对面是台湾。我告诉她不是。她就跟我争执不休。争得我只好说是是是。
后来我才知道,张春桥对复旦中文系有过什么“指示”,要招收一个文化很低的,根本不知“文学”为何物的学生,将其培养造就成为作家。以打破“文学神秘论”、“作家天才论”。她就是按照这样的指示,招入复旦的“试验品”。
知道了这个底细后,我常常替她感到悲哀。后来同学们差不多都知道了,却没有一个人告诉过她。她自己不知,也就从不悲哀。每月十七元伍角的助学金,吃饭很节省,竟能省下近半数的钱。不买书。买衣服。对我说:“两个月添一件衣服,三年三十六个月,我至少能添十几件衣服是不是?将来结婚的时候,就不必自己再添衣服了。”
我问:“你有对象了?”
她诚实地点点头,说:“还没定。”
问:“为什么还没定?”
答:“要是我分在上海了,就把他甩了!定了,将来就甩不掉了。”
问:“他很爱你?”
答:“当然,我们全公社,这几年就出了我这么一个大学生。”
她对我比对别的同学信任,肯讲实话。
我在北大荒当过小学教师,就从怎样运用标点符号起帮她提高“写作水平”。三年来,我觉得我对她是尽了一个同学的义务的,不乏耐心。毕业时,除了逗号和句号,她还会运用冒号,引号,感叹号了。字写得依然如故,不见进步。残字在她的文化废墟上,依然可以组成一个“独立王国”。
有年端午节她从川沙返校,给我带回十几个肉粽子。我说:“别都给我,也分给其他同学呀。”
她说:“哼,给他们个屁!”
她觉得所有的同学都瞧不起她这个“贫下中农的女儿”。其实更多的同学并非瞧不起她,是可怜她。她似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怜的。三年来与同学们“划清界线”。
作集体毕业鉴定时,十六个同学中,对十五个同学她一言不发。只对我一个人发了言,提了三条优点。过后,她单独找到我,说:“我算报答你了吧?”一句话,竟感动得我几乎落泪。
三年,三条优点。还有那些肉粽子……她是个以德报德,以怨报怨的姑娘。而且自尊心特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