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车上碰到了一个不寻常人——上海曾红极一时的一位小说作者。到我们专业去座谈过,故而认得。我问他日子好过否?他倒对我说了几句实话:“日子不好过哇。其实我们这些人呢,对文学并不感兴趣。我们是要通过文学走向政治。我们崇拜的是张姚道路。哎,前途如烟了呀!……”
心灰意懒之人,往往能吐真言。
有一位研究文艺理论的老师,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我在系图书馆偶然翻到一本他的小册子,“文革”前出的,便拿着向他请教某一文艺理论问题。
不料他连连摆手,有些惊惶地说:“不是我写的。不是我写的。”
我说:“别人告诉我就是您写的呀!”
他更加惊惶:“同名同姓,同名同姓!”说罢匆匆而去。同学小莫恰巧看见了这情形,对我说:“你别再给自己找麻烦,也别给他找麻烦!”
我说:“我又怎么了呀?不过就是向他请教一个文艺理论问题嘛!”
小莫说:“文艺理论在中国只有一个——‘三突出’创作原则,请教我吧!”
我问:“他不愿回答也罢了,干嘛那么惊惶呀?”
小莫同情地望着他走远的背影,说:“因为他是个‘坏人’啊!”
我更加大惑不解。
小莫便告诉我:据说他原是徐景贤的同学。徐氏还没在政治上成气候时,两人碰在一起开过一次什么会。徐氏爱听鬼故事。他也善讲鬼故事。讲罢回自己房间睡觉,半夜徐氏敲门,只穿着裤衩跨进他的房间,言道怕鬼,不敢独眠。房间里正好空一张床,徐氏便天天与他睡在同一房间。徐氏是怕鬼,又迷鬼。每晚都纠缠他讲鬼。后来徐氏成了上海市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反对徐的一派组织就派人到复旦来找这位研究文艺理论的讲师,想从他口中获得“炮轰”材料。讲师本是书呆子,不愿卷入政治旋涡,被纠缠烦了,无法摆脱,便拍拍衣兜说:“材料都在这里。时候不到。时候一到,材料抛出,十个徐景贤也打倒了。”说的实在是气话。
徐氏的上海市革委会副主任当稳了,就下令将他抓了起来,被隔离审查半年有余,逼他老实交待,到底掌握哪些徐的“黑材料”?审来讯去,他也只能交待出一条——徐景贤怕鬼。终于定不成什么罪名,不得不放了。放是放了,徐氏对他耿耿于怀。堂堂上海市革命委员会副主任怕鬼,总归是有点令人哂笑的事。而且容易使人产生疑问:真唯物主义者还是假唯物主义者?徐氏便下了一道口喻:“这个人是个坏人。要控制使用,永不得带学生。”
于是未盖棺而定论,这讲师便成了复旦园内罪名抽象的“坏人”。以后我每次再见到他,心中尤为充满同情。试想这“坏人”的罪名,对于好人来说,是作践到家了。它太容易使人猜测到道德败坏,腐化堕落,以及与女人乱搞关系一类事情上去。而且又是自己无法向别人释冤的。述说一次自己成为“坏人”的经过,便等于又散布一次上海市革命委员会副主任怕鬼的言论,岂非坏上加坏,罪上加罪么?别人也是无法替他释冤的。就只有那样令人莫测地和一个“坏”字连着了。在我看来,他那半秃的头顶,那列宁式的智慧型的前额,那不修边幅的样子,完完全全是个只会做学问的人。可能做学问做的还有点“迂”。呜呼!悲夫!至今想来,黑色幽默之戏剧之文学,在中国人的生活中蕴含着大量大量的素材与启示,却怎么在外国异军突起了呢?不是中国作家和戏剧家们的一大遗憾么?
讲师成了坏人,学生原来是“试验品”。
同学中有名女生小樊,上海川沙县人,农村姑娘。矮、胖、圆脸。像目前电视中正在播放的儿童动画片中的“小咪呣”。挺厉害,谁说她一句不的话也不行。开玩笑她会当真。动不动就这样抢白你:“昨啦,瞧不起阿拉贫下中农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