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思想问题
时也会蹈汤火而不辞,假如他感觉生存无望的时候,所谓挺而走险,急将安择也。孟子说仁政以黎民不饥不寒为主,反面便是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蓄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则是丧乱之兆,此事极简单,故述孔子之言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仁的现象是安居乐业,结果是太平,不仁的现象是民不聊生,结果是乱。这里我们所忧虑的事,所说的危险,已经说明了,就是乱。我尝查考中国的史书,体察中国的思想,于是归纳的感到中国最可怕的是乱,而这乱都是人民求生意志的反动,并不由于什么主义或理论之所导引,乃是因为人民欲望之被阻碍或不能满足而然。我们只就近世而论,明末之张李,清季之洪杨,虽然读史者的批评各异,但同为一种动乱,其残毁的经过至今犹令谈者色变,论其原因也都由于民不聊生,此实足为殷鉴。中国人民平常爱好和平,有时似乎过于忍受,但是到了横决的时候,却又变了模样,将原来的思想态度完全抛在九霄云外,反对的发挥出野性来,可是这又怪谁来呢?俗语云,相骂无好言,相打无好拳。以不仁召不仁,不亦宜乎。现在我们重复的说,中国思想别无问题,重要的只是在防乱,而防乱则首在防造乱,此其责盖在政治而不在教化。再用孟于的话来说,我们的力量不能使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也总竭力要使得不至于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不去造成乱的机会与条件,这虽然消极的工作,俱其功验要比肃正思想大得多,这虽然与西洋外国的理论未必合,但是从中国千百年的史书里得来的经验,至少在本国要更为适切相宜。过去的史书真是国家之至宝,在这本总帐上国民的健康与疾病都一一记录着,看了流寇始末,知道这中了什么毒,但是想到王安石的新法反而病民,又觉得补药用的不得法也会致命的。古人以史书比作镜鉴,又或冠号曰资治,真是说的十分恰当。我们读史书,又以经子诗文均作史料,从这里直接去抽取结论,往往只是极平凡的一句话,却是极真实,真是国家的脉案和药方,比伟大的高调空论要好得多多。曾见《老学庵笔记》卷一有一则云:
“青城山上官道人北人也,巢居食松麦,年九十矣,人有谒之者,但粲然一笑耳,有所请问则托言病聩,一语不肯答。予尝见之于丈人观道院,忽自语养生曰,为国家致太平与长生不死皆非常人所能然,且当守国使不乱以待奇才之出,卫生使不夭以须异人之至,不乱不夭皆不待异术,惟谨而已。予大喜,从而叩之,则已复言聩矣。”这一节话我看了非常感服,上官道人虽是道士,不夭不乱之说却正合于儒家思想,是最小限度的政治主张,只可惜言之非艰、行之维艰耳。我尝叹息说,北宋南宋以至明的季世差不多都是成心在做乱与夭,这实在是件奇事,但是展转仔细一想,现在何尝不是如此,正如路易十四明知洪水在后面会来,却不设法为百姓留一线生机,伸得大家有生路,岂非天下之至愚乎。书房里读《古文析义》,杜牧之《阿房宫赋》末了云,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当时琅琅然诵之,以为声调至佳,及今思之,乃更觉得意味亦殊深长也。
上边所说,意思本亦简单,只是说得罗嗦了,现在且总括一下。我相信中国的思想是没有问题的,因为他有中心思想永久存在,这出于生物的本能,而止于人类的道德,所以是很紧固也很健全的。别的民族的最高理想有的是为君,有的是为神,中国则小人为一己以及宗族,君子为民,其实还是一物。这不是一部分一阶级所独有,乃是人人同具,只是广狭程度不同,这不是圣贤所发起,逐渐教化及于众人,乃是倒了过来,由众人而及于圣贤,更益提高推广的。因为这个缘故,中国思想并无什么问题,只须设法培养他,使他正当长发便好。但是又因为中国思想以国民生存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