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一九六三 黄花岗五十二年后
点点钱,可以撑一阵,我还不到四十岁,还可以卖一阵子苦力,生活没有问题。排长,你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位社会人士,我谁也不认识。但是认识了排长,我就三生有幸,总觉得有个靠。说不定有朝一日,排长会为我吐这口怨气。人多时聊天,很多话不方便说,现在只你我两人,让我把最后的心愿告诉你,我绝不死在‘荣民之家’里,我今后去卖苦力一二十年,最后卖不下去,我就死在别的地方,我不要死在他们赏给我的一块榻榻米上。”
“未来变化还多着哩,士官长,别把话说绝吧。”
“活着,有一块榻榻米;死了,连一块榻榻米的地方都没有了,一把火烧掉,这叫‘死无葬身之地’。何况,有也不甘心啊,骨头要埋也埋在家乡啊,埋在这八竿子打不到的小岛上干什么?我倒了八辈子的霉,做梦也做不到,竟在这小岛上至今泡了十四年,并且十四年的主要口号是保护这小岛,所谓‘保卫大台湾’,我实在弄不明白,为什么要背离自己的家乡,跑来保护别人的家乡?”<u>http://w</u>
“都是中国人哪,别这么说,什么自己的、别人的。”
“就因为都是中国人哪!打个什么?老蒋你有本领统一,我们没话说,跟你;但你没这本领,你输了,输到台湾来,我们为什么不跟八路?八路也是中国人哪,人家赢了。但你老蒋没断子绝孙,他还有个小崽子小蒋接他的班呢,可是他把我们扣在台湾,我们都断子绝孙了,这算什么?人不是不牺牲、也不是不爱国,但牺牲到今天,爱了一辈子,总该爱一下自己吧?可是,一辈子下来,自己有什么可爱了,最后老了死了烧了,却没法埋了,这一关想不透,总觉得这把老骨头该埋在自己亲人的旁边,可是亲人自己呢?亲人还在家乡吗?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士官长啊,时代变得太快了,我们大部分都跟不上了,可是,不管怎么落伍,我们这些老帮子还得活,不是吗?只是不能活得惊天动地了。”
“排长啊,我是大老粗,不能跟你比,有朝一日,你准是大人物,是一辈子会惊天动地的人,我们不是。不过,也许有那么一天,我们这种小人物也会干上一票,也说不定,那时候,请排长务必记得,我们老兵也不全是窝囊废,也有拔尖的,就像排长在大学毕业后做预备军官是拔尖的一样,只是我们是小人物,太矮了,只是矮子里面挑大个儿,再拔尖,也不过是个笑话而已。”
“士官长别这么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林排长鼓励他说。“总归年纪大了,越心平气和,越对自己健康好。看你身体这么好,士官长就是士官长,第一就是第一。”
“唉!”士官长苦笑了一下。“身体好是好,但有时候会觉得太老可不太好。有时候‘寿星老吃砒霜——活得不耐烦’了。”
“先别这么说,等活到了寿星老年纪再说吧。那时候砒霜给别人吃,自己长寿起来了。”
“排长在说笑吧?长寿对我没有意义,除非有朝一日我回到山东老家,看到我小女儿。”
“你被抓来当兵时,小女儿几岁?”
“小女儿吗?永远不要长大吧。她在我心里,永远不会长大。”
“有她的照片吗?”
“我们是乡下农民,没有机会照相。我只能想像小女儿的模样。”李师科凄楚的说。“尤其在睡眠中,我什么都不怕,就怕半夜醒来。”
“士官长啊,还是张永亭一点吧,不要太想过去了。”
“排长啊,我的小女儿对我永远不是过去。”
“张永亭一点,也没妨碍啊,张永亭老是说:人嘛,总要有点寄托,我的寄托就是哈几根烂烟、喝几口劣酒。好烟好酒哪喝得起哟,每月关饷那么点钱,烂烟劣酒就干掉一半,另外一半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