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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一九四九 黄花冈三十八年后
肢体不完、身首异处。按照传统老规矩,不是有“缀元”吗?就是把砍下的头“缝”回脖子上,求个全尸吗?显然的,对造反派而言,绝对没有这种人道、也没有这种机会,砍就砍了。他们也没有家属来认尸、也没有家属来打点刽老爷。一般说来,一次大差出下来,刽老爷是有外快的。一刀砍下,刽老爷怕颈血乱溅,每在刀一落下,就用脚朝死刑犯身上一踢,使血向前溅,然后让人用剥了皮的馒头就颈腔沾血,沾成所谓“人血馒头”,照传统老规矩,这种馒头可以治肺痨、可以大补。除此以外,死者身上的其他器官也会被零星割下,传说都能入药,甚至五花大绑的绳子都有避邪之功,也值得几文,刽老爷不会白忙的。可是,这次啊,造反派太多了、太多了,上上下下,忙得喘不过气来,一切都顾不得了。

    一年过去了、三年过去了、八年过去了、三十八年过去了,七十二具死尸,已经长埋在这座墓园底下,没人知道内部是怎么狼藉、怎么模糊,死者尘封在党徽之下,年复一年,一切都不容分说。但是,三十八年后,在这一九四九年三月二十九日清早六点,一个神秘的造访者出现了。

    就是这位大官人。

    他一身伫立在那里,但却一心屹立。他在“七十二烈士之墓”前,一面点头、一面摇首、一面昂然若有所思。最后,他的昂然若有所思被打断了,在公墓高处,在捐赠者列名的献石高墙前,一颗活动的人头窥视他。

    他猛然一惊。

    什么人在窥视?窥视者何人?大官人有了职业上的警觉。但是,随之而来的好奇,终于盖过了他的闪躲,他决定:既然来了,一定要走完全程,还是要向上走去。官场中人是雍容的、从容的,他走得很稳、很慢,若有所思转化成若无其事,他迈着方步,走到了横表前面,墙上有四个分离的大字——“浩”“气”“长”“存”,孙中山写的,标明“民”“国”“十”“年”、“孙”“文”“敬”“题”,构图分割,极为怪异。大官人藐了一眼,鼻子哼了一声。

    他仰头观望,细看着那行横表:

    民国九年

    缔

    造

    民

    国

    七

    十

    二

    烈

    士

    纪

    功

    坊

    章炳麟署

    大官人兴趣来了。那是一行从右到左的十二字小篆,写得回肠荡气、功力超凡。写它的“章炳麟”,不是别人,就是“中华民国”四字招牌的定型者章太炎。章太炎为革命而坐牢、而亡命、而逐出师门,最后,“中华民国”成立了,但是,袁大总统的鹰犬爪牙软禁他、孙大总统的徒子徒孙通缉他,敌友江湖,正反显出的,是一片嘶喊与寥落。一九二零年,当他写下“缔造民国七十二烈士纪功坊”的时候,他已隐然在目、憬然在心,知道他定型的民国已经命途多舛。革命、革命,革命似乎被巧取了、豪夺了、偷走了。“中华民国”只是一片魂幡。章太炎曾写对联痛斥那偷走革命的国民党和不够资格成为首都的南京,对联是:

    群盗鼠窃狗偷,死者不瞑目;

    此地龙蟠虎踞,古人之虚言。

    南京是没有资格“龙蟠虎踞”的,“古人”以此赞美南京,并非实话;而打着革命旗号的国民党,只不过是一群贼,他们“鼠窃狗偷”了这个国家,先烈地下有知,将死不瞑目。虽然开国元勋愤慨如此,但章太炎对死者的顶礼,迄未少衰。他在“民国九年”,用小篆写下“缔造民国七十二烈士纪功坊”,“缔造”者的前功是不能忘记的,也许这是唯一能肯定的,“缔造”以后,接下去的是不堪闻问。章太炎死在“民国九年”后十六年,那是“民国二十五年”。再过十三年,“民国三十八年”,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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