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张怡微
曾经在飞往香港的航班上,遇到一次雷暴后的迫降。我看到窗外电闪雷鸣,耳旁却听不见任何恐怖的声音。我隐隐觉得死神就在我身边了,在起舞,或是死亡的某一个开场程序。我就好像上海动物园里被迫欣赏老阿姨跳《英雄赞歌》的一只孔雀、河马或大象,被迫想到死亡与风险。
小茂的身体在被修补时,也许跟我看到的机舱外绚丽雷暴的画面差不多吧。那么静,那么血腥,那么迫人。其实身体的病痛、婚姻的风险在那一刹那都变得轻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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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而当我再度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和一个女孩子蜷在“山水堂”的角落时,心脏顷刻间被击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他们的四条腿,那么近地靠在一起。我犹豫了半秒,要不要上前寒暄。毕竟与上一次,相隔了整八年。
小茂和那个女孩,缩在“山水堂”的角落里,仿佛是在注视iPad上某种需要凝神操作的程序,这样的倚靠与分享的动作令我感到陌生。小茂的手指在触屏上摩挲,有时他移来,有时她移去。看起来是那么正经,似乎也不讲什么深情。
他胖了,肩膀依然很宽阔,但积了一些肉,不那么钢铁了。可能是缺乏运动的关系。他已经“永远”不能运动。永远有什么好。
我自己没有iPad,随身碟的容积超过128M后,我与小茂就分开了。所以我们很少像他们这样共同注视一种事物,除了合抄作业。
“好久不见,黄小茂。我刚从香港出差回来。真巧在这里遇到你。”我硬撑着血脉贲张的身体向他走去。
小茂的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惶恐,嘴巴张成O形,但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从他微胖的脸颊上,并没有“读取”到爱,也没有恨,也没有遗忘,而是一种读取失败。他像一个空白的文档,愕然面对我,以至于我要想方设法地注释、忏悔,才能看到这些年我们各自的变迁。
“这里都变成饭馆了。呵呵。我是来……谈点事。忽然看到你。那我先走了,你们慢慢吃。”我又补充道。
其实我没有看到那个女孩子的面孔。她自始至终没有抬头看我,我也看不到她。倒是小茂的过度沉默让我有些尴尬。我们对视了几秒钟后,我终于还是决定见好就收——既然他也没有恶言相向,如同后来我遇到过的许多人那样。
他们应该很快会结婚吧——转身时我忽然想。那也挺好,比我好。小茂看起来真不错,没有暴毙,也没有孱弱。小茂是一个多好的人。他还记得这里,会带女朋友来。他一点都没有变,三伏天还穿着长裤。永远不运动后,他至少没有抛弃玩游戏的本性,替女友如痴如醉地打着游戏。我的蓝屏手机中,贪吃蛇永远停留在他打的那关没有突破。这个手机如今还睡在我的抽屉里,死尸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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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当我终于被一阵夺命Call催到包间坐定时,已经全然没有先前的纠结、感伤与凌乱。我忽然意识到,小茂也可能会忘记我。永远地忘记我——像忘记腿上蚊子包的原址。
“郑小姐,迟到可真不是个好习惯哦。”
对方是一个看起来有点年纪的人,是我母亲说的“典型张江男”,单纯、聪明、有钱、好管理,父母都是公务员。“这个多好,你还想要怎样的人?”她每次都这么说,带着某种悲情的绝望。
钢铁侠。我心里回答。冒着满脸的汗,像头上被倒了一碗热汤、受到了“wuru”一般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