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玉人及其他
起初没有太留意岑参的《春梦》,记住它是在凌力写的历史小说中:“洞房昨夜春风起,遥忆美人湘江水。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顺治皇帝以之题赠他的恋人——当时还是他的弟媳、后来成了他的爱妃的乌云珠。用唐人的相思之词来抒发清代少年天子的热恋,还透露出两个人的相爱是有文化基础的(汉文化的素养),应该说,这个情节设置得不错。
小说中的乌云珠是真正的“美人”,这就让人忽视了一个问题,古诗中的“美人”,其性别不一定是女子。专家说得很明晰:“在古代汉语中,美人这个词,含义比现代汉语宽泛。它既指男人,又指女人,既指容色美丽的人,又指品德美好的人。”(沈祖棻语)具体到《春梦》这首诗中的“美人”,沈祖棻先生指出:“大概是指离别的爱侣,但是男是女,就无从坐实了。因为诗人既可以写自己之梦,那么,这位美人就是女性。也可以代某一女子写梦,那么,这位美人就是男性了。”(均见《唐诗鉴赏辞典》)如果加上比较小众的性取向,则男子做梦,“美人”也未必是美女,女子做梦,“美人”也未必是美男,那么情况就更加复杂。
这对今天的观念真是一个颠覆:“美人”不一定是女子,而且指男人时还不一定是指玉树临风、容貌俊美的美男子,还可能是指一位品德美好、和美貌全不沾边的垂垂老者。
既然这样,那些写到“美人”如何如何的诗,就不一定是唐朝恋曲了。比如刘禹锡的《柳枝词》:“清江一曲柳千条,二十年前旧板桥。曾与美人桥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专家认为这写的是“故地重游,怀念故人”(周啸天语),也就是说:这位被思念的“美人”,很可能是男人。当然,如果坚持认为是思念一名女子,那也无不可。但总之在唐人心目中,美人似乎没有和女子画上过等号。
这样一来,就很容易想通:李白写孟浩然的“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中的“红颜”当然就是指孟浩然年轻的时候,与任何女性无关,也基本不包含对孟夫子相貌的赞美。
那么,“玉人”一定是女子吗?“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这里的“玉人”给理解制造了小小的麻烦,一种可能指的是白皙、娇媚的女子(就是杜牧想象中朋友与之深夜厮混的女子),这是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另一种理解则是指韩绰本人,是杜牧对朋友赞美的说法。部分专家认为,这里的“玉人”也不是女子——“‘玉人’,既可借以形容美丽洁白的女子,又可比喻风流俊美的才郎。从寄赠诗的做法及末句中的‘教’字看,此处玉人当指韩绰。元稹‘疑是玉人来’句可证晚唐有以玉人喻才子的用法。”(葛晓音语,见《唐诗鉴赏辞典》)
之所以如此,可能和魏晋以来对男人容貌和仪表风度的重视分不开。“美”字不用说,“玉”字之所以被选择,因为传统文化中,玉是美好的化身,常说男子“面如冠玉”、“玉树临风”,顾况的《公子行》第一句就这样写公子哥儿的外表:“轻薄儿,面如玉。”而且“君子比德于玉”,用“玉”赞美外貌的同时往往蕴含了对其格调、人品的肯定。
确实,如果男子长得俊美、风度翩翩,甚至还加上人品高贵或者才华出众,美人、玉人这些指称,有什么理由让女性独占?总之,读诗遇到“美人”、“玉人”要多个心眼,是赞美,但是所赞的性别待定。
张九龄的《望月怀远》端的是好诗:“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这里的“情人”也不是指恋爱双方或者其中一方,而是“多情的人”,或者作“心中含情之人”也可,总之这首诗也未必是思念恋人的,更可能是思念故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