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女人、爱情和“青春”
当然,在和“鬼气”的对抗中,鲁迅并非处处失败。自从回国以后,他就不再是一个天真的乐观主义者,他赖以对抗“鬼气”的主要力量,也早已不是那种明确的理想主义信念,而是他的生命的渴望发展的本能。不甘心“待死”也罢,想告别魏连殳也罢,都主要是这本能勃发的结果。因此,即便在思想上挣不脱“鬼气”的包围,他也会在其他方面继续挣扎。到一九二五年,他终于在一个方向上打开了缺口,那就是对女人的爱情。
我们都还记得,一直到二十年代初,他的生活中可以说是毫无女性的温馨气息的。为了不使母亲伤心,也为了维持自己的名誉,他甘愿过一种苦行僧式的禁欲生活。但是,虽说自己愿意,这样的日子却非常难捱,一丸一八年初,他的一位生性洒脱的堂叔病逝,他在信中向朋友慨叹:“家叔旷达,自由行动数十年而逝,仆殊羡其福气”,1就透漏出他对自己的不满有多么深切。随着对民族和社会的失望日益加深,又与周作人闹翻,大家庭的理想破灭,内心深处的虚无感愈益弥漫开来,他这不满也一天比一天壮大。他不是看出了原先的那些牺牲的无谓,不想再那样“认真”么?他不是说从此要顾自己过活,随便玩玩,不再一味替别人耕地么?原先重重地压在背上的那些责任感,似乎日益显出它们的轻薄,他也势必要一次次反问自己:你个人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不就是冲出单人禁闭的囚室,寻一位真心喜爱的女人吗?他在虚无感中陷得越深少那背弃孝道和婚姻的内疚感就越淡,我简直想说,正是那“个人主义”的情绪,激活了他追求爱情和个人幸福的激情。他开始和姑娘们来往,有的来往还相当密切。到女子师范大学任教之后,他的客厅里更出现了一群聪明活泼的女大学生。有一次过端午节,他请她们在家中吃饭,竟喝得有了醉意,“以拳击‘某籍’小姐两名之拳骨,”又“案小鬼[指许广平]之头”,2手舞足蹈,开怀大乐,那久受压抑的生命活力,勃然显现。
就这样,在一九二五年夏天,鲁迅终于和这群女学生中的一个——许广平——相爱了。
许广平是广东番禹人,比鲁迅年轻近二十岁。虽是南方人,身材却颇高,好像比鲁迅还要高一些。人也不漂亮。但是,她却是那群女学生中最有才华的一个,对社会运动,甚至对政治运动,都满怀热情她敬仰鲁迅,也能理解他,对他的追求就更为热烈。你不难想象,当她表白了爱情,又从他那里收获同样的表白的时候,她的心情会多么兴奋。
但是,鲁迅的心情却复杂得多。他爱许广平,但对这爱情的后果,心中却充满疑虑。这疑虑还是来自虚无感,它就像一枝锋利的双刀剑,既戳破孝道之类旧伦理的神圣性,又戳破个性解放、“爱情至上”之类新道德的神圣性,它固然锈蚀了鲁迅的精神旧宅的门锁,却也会当着他的面,把他打算迁去的其他新居都涂得一团黑。传统的大家族当然是无价值的,孝道也可以说是无谓的,但那新女性的丰采,恋爱婚姻的幸福,是不是也是一个幻象呢?鲁迅早已过了“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年龄,再怎样喜爱许广平,也不会看不出她的缺陷。社会又那样险恶,在一九二五年,无论北京的学界还是官场,都有一股对他的敌意在婉蜒伸展,一旦他背弃自己的婚姻,会不会授那些怨敌以打击的口实呢?倘若种种打击纷至沓来,他们的爱情能禁受住吗?在写于这时候的短篇《伤逝》中,他把涓生和子君的结局描绘得那么绝望,把他们承受不住社会压力,爱情逐渐变质的过程表现得那么可信,你就能知道他的疑虑有多深,思绪也是怎样地偏于悲观了。
所以,他最初的行动非常谨慎。他向许广平表明,他无意和她正式结婚,在名分上,他还保持原来的婚姻。这实际就是说,他并不准备彻底拆毁那旧式婚姻的囚室,他仅仅是自己凿一个洞逃走。他也不想马上和许广平同居,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