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她精疲力尽地躺到玉米衣堆上,想法安顿下来,用玉米衣盖住自己的两侧和身上。她久久地翻动着玉米衣,重新铺摆了半天,把一抱玉米衣放到头下,又把一抱搂到身上,缩起两脚,把膝盖顶着下巴,侧身蜷伏着,这才安静下来。她没能马上入睡,久久地 泣着,若断若续地呼吸着,有一段很短的时间她处于迷迷糊糊的状态,这时,她才算是休息了。只是临近午夜的时候,疲惫不堪的玛丽娅才进入令人得以解脱的梦乡……在这短短的几个小时内,在断断续续、忽而甜蜜、忽而悲苦的梦境中,几乎一生都在眼前闪过……
她梦见自己在春日温煦的天空中飞翔,飞翔在一片碧绿、阡陌纵横的田地上方。她在路边认出了自家的田地,她的父亲在田地里站着,但不象被白匪枪杀时那样瘦削,那样满头淡黄色的硬发,而是很年轻、很漂亮。风儿轻拂着他的卷发,他挥着手,呼唤玛丽娅到自己身边来;她对父亲微笑,但是不肯降落到地面,因为她感到愉快的是觉得自己毫无体重,身轻如燕地在大地上空翱翔,看到弯弯曲曲的蓝色小河,河岸的柳树,田间的草垛和小得象玩具的白色房屋……
后来,经过一阵昏暗、恼人的恍惚,玛丽娅突然看到一片火焰。她在梦中呻吟起来,以为是村庄在燃烧,然而这却是少先队在小河岸上点燃的篝火,系着红领巾的男孩子和女孩子们正围着篝火跳舞,而她本人——十二岁的玛莎——也拉着一个人饿手,长着欢快的歌儿,她高兴欢畅得想要拥抱所有的人:想要拥抱身材高大、各方面都不错的少先队辅导员瓦尼亚(六年以后,他成了她的丈夫),想要拥抱村里那些身体健康、面色红润、衣衫整洁的男孩子和女孩子。他们都在欢笑,都在唱歌跳舞;大家看见,在东方,在小溪对岸,在碧绿的草场后面,升起一片温暖鲜红、光芒四射的朝霞。但是,这好象不是朝霞,而是一枚透明的、挡住了半边天的大徽章,而且大家都看见了栩栩如生的列宁正在朝霞中微笑……
夜寒冻醒了玛丽娅。她醒转来,凝视着星空,一时还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以及发生了什么事情,等到她所经历的可怕景象重返她的意识时,她明白了,现在既没有少先队的篝火,也没有老师,更没有自己的丈夫伊万,有的只是焚烧成平地的村庄、屠杀和死亡。她倒在地上,把脸埋在冰冷的玉米衣中,无法抑制地痛苦得浑身发抖。
玛丽娅并不知道,在她睡着的两三个小时里,敌军的坦克已在小河对岸突破了苏军的薄弱防线,把苏军士兵驱逐出战壕,在步兵和自动推进式炮兵的簇拥下向东疾驶而去。炮声越来越遥远,越来越低沉,地雷的爆炸声和机枪的扫射声已经完全听不到了。只有离村北大约十五公里的那条公路上有依稀可闻的卡车隆隆声,还有在黑暗中几乎看不见的德军夜航机偶尔飞过。
玛丽娅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在这里,在这儿尚未收割的玉米地里,只有她一个人留在德国人的后方,战线已经越来越远地推向东去,根据德军司令部的命令,周围的村庄都已被烧得精光,野蛮屠杀之后幸存的居民已被驱往德国。在这荒凉偏僻的一带,除了她玛丽娅之外,已经没有一个活人了……
玛丽娅哭得浑身颤抖着。她由于害怕黑暗,又重新钻到玉米衣堆中,等身体暖和一些之后便睡着了。
她又梦见自己生活中的几个零碎片断:许久以前埋葬母亲的情况,五月的一个月夜在森林中同伊万的热烈拥抱,愉快的割草时节,小河两岸被春汛淹没的狭长地带,镰刀割下的青草的醉人气味。
她忽而又梦见自己是十八岁的新娘,身穿白色连衣裙,被她称心如意的伊万当众第一次亲吻,心里甜蜜地一动不动。
忽而听到区里来的全权代表建议大家加入集体农庄的那个值得纪念的夜晚,村里男人们的高声争论和骂街声。
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