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病房里灯光暗淡,强烈的来苏水味熏得人想吐,却又吐不出来。同室另外两个病友已经睡了,邓家英却怎么也睡不着。
这是省肿瘤医院二病区。一周前,邓家英从省第一人民医院转了过来。她发病那天,苗雨兰和楚雅正热烈地为她们的儿女张罗婚礼,邓家英却把自己关在家里有十多天了。那场桃色风波彻底击倒了她,邓家英不只是感到羞耻,而是毁灭,天塌地陷万念俱灰的感觉。邓家英感觉自己已经死过一回了,不幸的是路波又把她从死亡中拉了回来,非逼着她进医院。结果,什么也让路波知道了。
瞒不过他的。咋就啥事也瞒不过他呢?
她苦苦哀求路波,放过我吧,我受不了医院这个味,我要出去,我不想做个病人。路波什么也不说,其实他的脑子早就空白了,当一大堆诊断证明摆在面前时,路波哪还能理清自己,心里就一个念头,完了,这下全完了。于是他,毫无方向地楼上楼下乱跑,声嘶力竭地冲大夫护士喊。他的疯狂状让医生护士们吃惊,也让同病房的病友惊愕。所有的人都把他当成了邓家英丈夫,左边23床那位中年妇女已经在抱怨邓家英了,说,你老公真能叫,再叫楼就塌了。这话明显含着不满。住在这里面的人,没有一个对别人满意的,他们自己的痛都承受不了,哪还有力气去承受别人的痛。
这份痛只有邓家英自己承担。
后来她苦着脸求路波,千万别告诉别人,我求求你,千万别告诉别人好吗,尤其小露。
路波终于清醒过来,含着泪点头答应。
到了这时候,邓家英也不能再抱别的幻想,只能乖乖地按医生嘱咐,“积极”治疗了。医生告诉她,先化疗,控制病情,然后手术。她的乳房要被切掉,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医生说,如果控制不住病情,另一只也要被切掉。
切吧,切吧。邓家英痛苦地闭上眼睛。这个时候她脑子里是没有乳房概念的,那对陪伴了她一生的宝贝,忽然带给她如此沉重的负担,令她无所适从。她只能可怜巴巴问自己,我的生命还有几天,能不能坚持到小露成婚那一天?
成婚两个字再次刺激了她,尽管路波闭口不提吴家和秦家两孩子的婚事,但邓家英还是强烈地感觉到了她的身边正在发生着什么,女儿此刻跟她一样,经历着一场熬煎。
也许这就是命运?
蓦然的,她就把这归结到了命运上。三十多前的往事滚滚而来,再也挡不住,轰一下就将她尘封了多年的记忆冲开,青春、梦想,还有爱,哗啦啦地朝她涌来……
三十多年前,邓家英在龙山县城读完了高中,如果不是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很可能她就上了大学。邓家英一直是想读大学的,不想窝在那个叫邓家山的山沟沟里,但命运戏弄了她。跟她一道回乡当知青的,还有同班同学苗雨兰。那年她十八,苗雨兰大她一岁,十九。她爹是邓家山大队支书,苗雨兰也不示弱,她舅当时是公社革委会主任。
回乡那段时间,邓家英一直为自己的前程发愁,整日无所事事,心里很发急。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可她总是找不到大有作为的地方。苗雨兰倒是风风火火,一回乡就参与到运动中,学校里两人分不出上下,不论哪方面都咬得很紧。一回乡,苗雨兰的优势就显了出来。
就在那年秋天,龙凤峡突然要修水库,这是上面的号召,说是要兴修水利,改变河山。似乎一夜间,两个公社五个大队几千号人就聚集到离邓家山五公里处的峡里。工地上红旗招展,口号声震天,标语贴得到处都是。龙首山半山腰更是连夜用石头垒起了“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八个大字。对于那场大会战,邓家英起先是没有一点知觉的,感觉自己被生硬地卷了进去。卷进去就由不得自己,其他人也是。还没搞清楚为什么要修水库,修了水库做什么,就已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