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春11-13
那个奇妙的世界,安徒生采摘他的童话的世界。那是怎样一种文字呀!要赶快写下来,要么童话之花就会由于露珠蒸干而不新鲜。写的时候不能乱动,甚至不能太粗地喘气,怕吹去花上极细极轻的花粉。这才是无愧于这片林子的文字。
树林里很静,看得见不远处的人在叫在跑,听不见笑声脚步声。风很怪。在林子里不能畅行无阻,行到一处,只把树上下抱了,轻轻拥一下。
开残的槐花雨一样洒下,头上,肩上,脚面上,淋醒我的记忆。暗慕过的人,身影,笑声,眼光。小小的,让你永也难忘的事,招手,低头,一握。都如同落花一样,重坠进我的心海。趟过的所有的岁月,仿佛都浓缩在这一瞬间,也让你悄悄流下一样浓的泪。
真的,我越来越不能不惊讶于一些毫无用途的事物对人心的巨大影响:不能过人的虹。不能产粮食的峭壁。虚幻不定的云彩。
驱不散的是Joyce Kilmer的《树》:
I t I shall never see
A poem lovely as a tree……
的确,文章是象我们这样喜欢反复咀嚼自己痛苦的傻瓜做的。只有自然,伟大的自然,才能创造出一棵树。当然,人还有本事把树变成拴驴的木桩,装书的架子,咸菜缸的盖子。
人刚生下来也是一种树,至于再是什么,就全不由他作主了。
盯着一些画看,是危险的,它们有一种力量,能把懂得它们的人吸进去,让他们变成躯壳。树也一样,我决定逃走。
没想到去了这么久,回来的时候,帐篷已经支好。床不够,一个帐篷八张,必须两个人同床。根2和我并排躺上去还很宽敞,别人大为羡慕。
他们只能头对脚睡,就着对方身子的生理弯曲,一凸一凹,才能把身子放舒服一点。脚丫子味道不好,也只能将就。男生人少,一个帐篷居在两个女生帐篷中间。晚上,坏男生们又有话说了。茹亚正忙着给指导我们搭帐篷的师傅佩带荣誉营业员证。这没小学有意思,小学时候我最爱给人授巾,一使劲勒得那位胖叔叔疵牙裂嘴,到最后还得跟我热情握手。
他们拔河,“趴五”,溜旱冰。背了先生去河沟里游泳,脱光了身子,见了头发长的就大叫着往水深处窜。爬不远的小山,偷社员没熟透的草莓,听得见守园子的狗,不对头的叫声。
我留下来支锅造饭。谁和我换都不干。
大家都是不可理喻的混蛋。放着带弹簧的软床,煎得正焦的火腿蛋,奶奶笑着端上来的鱼汤不睬,欢天喜地地千里迢迢赶到这儿,煮坨了的面条,半生不熟的鸡蛋丝瓜汤,大咬煳得一塌糊涂或是绝对嚼不烂的烤羊肉串。
我是混蛋中的混蛋。放着那么多好玩的,一个人蹲在这儿,柴是湿的,烟是浓的,手是黑的,鼻涕眼泪一脸一脖子,也不敢用手擦。刚刚弄出眉目,孜然辣椒撒上,碳上的羊肉开始泛出特有的香味,就得大呼小叫,赶走自称是来帮忙的外班学生,其中还有个很好看的女孩子。然后大队人马来了,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带狼一样的胃口。给他们分这分那,简直是一群蝗虫,最后,这不,就剩给我坨了的面条。里面最坨的底子——面片一样的面条。小半碗面,大半碗沙子,一朵不知什么时候掉进去的槐花。一大把没了肉的羊肉串。不能当吃不能当喝的,一堆“不错”,“真棒”,“挺好”。几十张鼓了的肚皮。
这里面,却的确有一种不可言说的乐趣在。
一对一双,三三两两,归巢的野鸭又撒了出去。只剩后愁眉苦脸地靠着树。
“怎么了?”
“他们都有不错的,他们分女人,把我给忘了。”
一搂他肩膀:“走,咱俩不错,咱们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