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几个人已经找不回来了,永远找不回来了!章元元留下的唯一的遗嘱,就是不允许我去参加她的追悼会。这真是一个绝情而又固执的老太太!对那些小青年,我们是搞得过头了一点。小青年嘛,有些右倾思想,又有些不健康的感情、意识,是人民内部矛盾嘛,应以教育为主,我们却把他们当作敌人打了。效果不好哇!可是这能怪我吗?我也是执行上级的命令呀!
“不是,你是为了当官!你要向上爬!”章元元一定要我承认这一点。可是她有什么根据呢?不错,我曾经对她说:“我们是一个解放区里来的。你的资格和水平都与我差不多。可就是因为思想右倾,你一直升不上去。好几次,我想提你当党委副书记……”我这是要她当“官”,完全不是为自己。跟这位老太太实在缠不清。
“何荆夫这样的态度很好嘛!事物都是一分为二的。我们对他搞过了头,这是一方面;可是另一方面,他也确实有错误。思想偏激嘛!感情不健康嘛!他要是能从这里吸取教训,我们是欢迎的。我们党的政策一贯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当前,则要调动一切积极因素,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向四化进军!”我对儿子说,声调极为平和。
可是,儿子的目光又是陌生而嘲讽的了。琇琅架眼镜后面又射出两道逼人的光。
“政策,你倒是背熟了。”他说。
“作党的工作嘛!”我回答。
“可惜,你只记条文不记人。而政策正是对人的。”他又回到他的写字台前,摆弄刚才看的那本笔记本。
“你和何荆夫常常接触吗?”我试探着问。
“是的,几乎三天两头在一起谈心。”儿子回答,像挑战。
“你们都在一起谈些什么呢?”我又问。
“怎么,是不是想收集何荆夫的材料,给他重新戴上右派分子的帽子?”儿子挑战的意味更重了。
“我只希望你慎重地选择朋友。年轻人容易走极端,喜欢一个人,就把他捧上天。何荆夫这么多年在外面流浪,你知道他都干了些什么?”我说着,态度也严肃起来了。奚望和何荆夫接触决不会有好结果。我在奚望身上已经看出了苗头。
想不到这激怒了儿子。他走过来,直挺挺地站在我面前,用愤怒和嘲弄的语调对我说:
“既然书记关心,我就代表何荆夫汇报一下他的流浪生活吧!他走遍了大半个中国,作过了各种各样的苦力。当然,从未搞过社会主义经济!走的是小生产者的资本主义道路。他还‘诈骗’过:一次,他找不到活干,吃饭成了问题。正好一个大队要砌砖窑,问他会不会,他满口说会。可是事实上他不会。订了合同以后,他连夜跑到另一个地方去看砖窑的样子,丈量尺寸,画下图形,回来依样画葫芦,居然给他砌成了。你看,这还不是诈骗吗?这样的事,你是不会做的。他还坚持错误。二十多年来,他始终没有忘记研究人性论、人道主义的问题。他把整个中国当作研究所,他从人民群众那里吸取养分,寻求答案。现在,他已经完成了一本著作:《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
他拿起他刚才看的笔记本向我一扬:“喏,就是这个。您是否有兴趣?”
“什么?《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他要说明什么问题?”我问。
“他要说明,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并不是水火不相容的。马克思主义包容了人道主义,是最彻底、最革命的人道主义。”他说。
真是胡说八道。阶级斗争的弦一松,资产阶级的思想就要泛滥了。批判了几十年了,地主资产阶级的人道主义还有市场!不过,在儿子面前,我不敢对这类问题贸然表态了,怕又被他抓住辫子。这个问题,我得查查有关的资料。
“很好么!”我平平淡淡地说,“等他写好了我们再看吧!反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