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我钻进破棉花网套,还没睡着,谢队长就在窗户外面叫我:“章永掠拉,小章,小章……”
他急促的叫声使我心头一沉,立刻想到是海喜喜出事了!我没有应声,装着已经熟睡了,脑子里却在思忖应该怎样回答领导的盘问。谢队长还一个劲儿地叫:“小章,章永*”
老会计用肘子捅捅我:“小章,叫你哩!”
我慢吞吞地爬起来,用带着睡意的腔调问:“什么事啊?”
“快,快,到队部办公室开会去。”
我想,不会这么快就发现海喜喜跑了吧;“开会”,大概是商量分羊肉的事,可能我们这几个单身农工也有一份。我赶紧穿上衣裳,跑到队部办公室。
各织的组长都在办公室里。每个人手上都有一支自卷的烟卷,满屋子烟雾腾腾。原来,办公桌上有一笸箩烟叶子,这是队部免费供给组长们开会时吸的自种烟叶。“劳驾,给我一张纸。”我也挤进去卷了一根,和别人一样,话也顾不上说就呼呼抽了起来。一会儿,谢队长提着一个面口袋回来了,气咻咻地一屁股坐在办公桌前。办公桌上有盏马灯,照着他满手血迹。我吃了一惊,烟卷差点从嘴上掉下来。这种场景使我联想到福尔摩斯探案里的描写,我想到海喜喜,想到马缨花……身子几乎僵直了。幸好,谢队长只是说,海喜喜那“驴日的”跑了。是喂牲口的老汉——就是那“死狗派儿”车把式——发现的。老汉去马号添草,看见他的门锁着——我真不该锁门!——拿马灯隔着玻璃窗一照,“炕上啥也没有,比水洗的还干净”,就去羊圈报告了谢队长。谢队长说,一定要把那“驴日的”追回来,眼看要春播了,没人摆耧哪行?!“那驴日的哪怕过了春播再跑哩!”他叫我们几个组长分头去追。
他像运筹帷幄的将军似的调兵遣将:谁谁谁去北边那条路,谁谁谁去南边那条路,谁谁谁去镇南堡,谁谁谁朝东北方向追。他说我穿得单薄,叫我沿着东边的大路走,到三十里外的小火车站去挡海喜喜。他特地跟我讲:“那站上有个炉子,你烤着火,我去羊圈安顿一下,随后就来。”
我才想起来谢队长手上的血是羊血,并且,他单单没有注意到去山根的那条羊群踏出来的小路。我浑身轻松下来。尤其是,他解开面口袋,又发给每人两个冻得瓷瓷实实的稗子面馍馍。“大家都辛苦点,这算是加班粮。”他这样说,我更高兴了。会散了,组长们出了办公室。“熊!这大雪天的,哪达儿追去哩,回家睡去吧!”他们悄悄地议论着,也果真朝各自家门的方向散开了。我不能不到火车站去,谢队长一会儿还要来和我会合哩。
雪下得更大了。东边、西边、北边、南边,到处是白茫茫、灰糊糊的一片。雪花打得眼睛都难以睁开。这种鬼天气,不迷路才怪哩!我有点为海喜喜担心起来:他何必选在这样的夜晚跑呢?可是转念一想,这也正是他的聪明所在,那几个组长不是回家睡觉去了吗?
我只能朝着那条大路走。幸亏大路两边栽着一株株柳树,走在两行柳树中间总不会迷路的。我把棉绒毯子缝的“罗宋帽”从头上拉下来,我的鼻子、脸颊都立即感到了马缨花的温暖。我又想起海喜喜临走时的建议,心里虽然还在矛盾着,但也感受到海喜喜的无私的友情。我觉悟到:善良、同情、怜悯……人的美好的感情,本不是像我原来认识的那样,被饥饿和艰辛的鞭子驱赶得一干二净了,而恰恰是越在这种条件下,越显现出她的光辉。命运啊命运,既然用我从象牙塔里拽出来,难道就对我没有一点好处吗?我所享受到的最深切的温情,人生遭遇中最难得到的东西,不正是在这种时刻、这种条件下吗?……一时,我感到我是十分幸福的。现在不知是几点钟,总该是半夜了吧!我只听见雪花柔和的沙沙声和自己呼哧呼哧的鼻息。雪夜静谧得令人的魂魄似